這一下變故,引得全場驚訝連連。衆女婢齊聲驚呼:“主人!”羣雄間也是彼此對望,不明所以。只見醉花主人一動不動,臉上漸漸泛起許多紅絲。過了許久,才見他身子一斜,左膝跪地,強用長劍支撐身體,顫聲道:“夫……夫人,這裡危險,我不是送你離開了麼,你……你爲甚麼又要回來?”
“我回來就是爲了殺你!”一個冷冰冰的女子聲音自廳外響起。羣雄一片聳動。諸葛揚名更是驚駭,回觀場下寇英,正遇寇英雙眼也看着自己。兩人四目相對,在彼此雙眼中,看到各自的疑惑與震驚。
須臾,一個女子緩緩自廳外走入。衆人一看之下,無不譁然。只見那女子穿得一襲白衣,雖處在枯黃色的燭光下,仍難掩其豔若桃李,膚若凝脂般的絕代美麗。那白衣女子雙手捧着一架褐色古琴,凌波微步,轉眼已來到醉花主人身側。諸葛揚名身形一晃,脫口而出道:“觀音娘娘!”一個個疑惑在他腦中炸開:“原來她是醉花主人的夫人,怪不得她會曉得那密室的所在,怪不得她對醉花蔭的地形爛熟於心,怪不得那些女婢不敢攔她。只是,她既是醉花主人之妻,卻爲何要搭救自己?”
那白衣女子正是當夜救出諸葛揚名與寇英的灰袍女尼,她此刻換回俗家打扮,更加美豔不可方物。白衣女子並未迴應諸葛揚名,只是慢慢在醉花主人身旁坐下,將古琴放在雙膝之上。醉花主人橫過頭來,靠在她的肩頭,痛苦道:“夫人……我從未想過,最後會死……死在你的銀針之下。”
衆人聞言,全場動容。羣豪當中此時有人認出白衣女子,喝道:“她……她不是十年前的京城‘風花雪月樓’的武妓,人稱‘琴針雙絕’‘雙弦奏盡天下樂,一針繡出百萬花’的方百花娘子麼?”羣豪經他提醒,也有許多人有了印象,紛紛道:“對啊對啊!當年寇相不就是看重她才藝,將他接進相府,還認她作了義女麼?怎麼她會與這淫賊一道,還成了他的夫人?”還有一人驚訝道:“你們快看,醉花主人面上紅絲越來越多,這不是方百花最擅長的‘銀針截脈’麼?銀針封住了淫賊的血脈,氣血不通,血色漸漸聚於面部,所以纔會有這麼多血絲。”也有人訝道:“方百花的‘銀針截脈’當世無雙,可是她爲何要對自己丈夫下手?”一時之下,羣豪議論不止。
寇英嬌軀一顫,心道:“她是我爸爸的義女?難怪她當時那麼關心地問我,是不是寇相之女。爲甚麼我毫不知情?對了,那時我年歲尚小,根本毫無印象。”轉而滿心悲傷,低聲嘆道:“我這位素不相識的義姐姐,好心好意來救我,我當初怎麼還懷疑了她!”
只見方百花輕輕撥起醉花主人的亂髮,柔聲道:“方卿,你看這四下的風景,似不似當初我們在京城初見?”羣豪聞言一愕,這四下裡都是刀劍聳立,鮮血迷離,哪裡有甚麼風景?醉花主人雙眼微揚,笑道:“像,像極了!那時,你就站在中間,表演着銀針奏樂。我當時就站在人羣裡,駐足驚訝:‘這天下竟有如此絕代無雙的女子?’”方百花吃吃笑道:“那時你還興起,從人堆裡走了出來,要求我再彈一曲,而你會在我彈曲之時,爲我畫十副‘百花針樂圖’。我當時就想,天下追捧我的王孫書客,成百上千,沒有一個膽敢與我互較才藝的,哪來的這愣頭愣腦的書生,真是不知死活?”
醉花主人笑道:“後來你就演奏了一曲《百鳥朝鳳》,當時我爲你潑墨,畫了那十副圖畫,不知道娘子還滿不滿意?”方百花笑道:“滿意,自然滿意。若不滿意,你後來又怎會成了我的入幕之賓?”醉花主人微微一笑,旋即臉色暗淡道:“可惜我後來名落孫山,心灰意冷,正巧你被寇準收爲義女。我當時心想:也好,聽聞寇準清廉任才,我雖榜上無名,但去相府當個門生,也是能夠施展才華的。於是我登門造訪,寇準給我出了一題,讓我作文,我當即揮毫而就。我見那寇準待我甚是熱情,我自己也是文思流暢,以爲這一番肯定能夠一展所長。誰知那斯看了我的文章,竟然當着衆人說道四句:‘辭藻華麗,內無實文。騖遠大話,可爲伶人。’”醉花主人原本一直神色安詳,說到此處卻是高聲痛斥,血氣上漲,面色通紅恐怖。在場衆人着實讓他嚇了一跳。
方百花雙眼幽怨,輕撫醉花主人後背,讓他平靜下來,嘆氣道:“過了十多年,你還對他如此怨恨!”醉花主人怒道:“是他嫉妒我的才學,怕我日後搶他風頭。他故意否定了我半生勤學,將我一腔報國之志,粉碎得體無完膚。這廝道貌岸然,人人得而誅之!若不是顧及到你,我早將寇英那小妮子大卸八塊,以報十年前羞辱之仇!”
諸葛揚名與寇英聞言,倒吸了一口冷氣。方百花右手一緊,幾乎將醉花主人後背上的肉都扯了下來,怒道:“你敢動她!”見醉花主人疼痛欲死,心中不忍,慢慢鬆開了手,道:“你隨後憤然離開了相府,我後腳也離開相府,與你一起流浪。你可知道,我爲何放棄那許多榮華,寧願與你亡命天涯?”
醉花主人聞言,雙目含情看着方百花,道:“夫人對我有情有義,甘願捨棄名利富貴,爲夫一直銘感五內。”方百花皺眉道:“那只是其一!那日你憤然離去後,相爺便將我叫到跟前,對我說道:‘董方卿心胸狹隘,文筆自滿,不過仍不失爲可造之才,爲父當衆辱他,不過希望激他鬥志。爲父知你與他往來密切,你若真心將自己託付於他,不若與他同去,一則遂了自己心中祈願,二則也幫爲父好好督促,將他培養成國家棟梁。’”醉花主人一怔,旋即顫聲憤怒道:“心胸狹隘……寇準這廝……竟然在你面前說我壞話!”
方百花聞言,痛苦道:“我說了這許多話,換做別人,早能感到寇相對晚輩的拳拳之意,爲何在你耳中,只能聽出寇相的壞話來?你這不是心胸狹隘,又是甚麼?你在那些武功秘籍裡言,能破盡百家武學,這不是驕傲又是甚麼?”
“這……”醉花主人聞言一怔,答不上話。方百花悽慘笑道:“方卿,你答不上來了麼?”突然左手一撥琴絃,“錚”的一聲響,四道銀針帶着鮮血自醉花主人體內激射而出。醉花主人口中鮮血狂噴,摔出丈外。方百花叱道:“跪下!”醉花主人聞言,掙扎着爬起,竟真的跪了下去。
方百花續道:“後來,我們途中偶遇幾個契丹怪人。你若不是驕傲自滿,就不會聽信他們之言,替他們做事。我屢次勸說,你都對我道:‘民族之事,無正無邪;家國之戰,乃是乃非。只要能讓我一展所長,我都願意赴湯蹈火。’可你有沒想過,孰可屠戮兄弟父母以媚外人乎?我有負相爺之託,也有負自己之願,幾次都想將你殺死,可到最後,我都跟自己說道:“再等些時候,方卿他一定會迷途知返的。”
“我……”醉花主人想要辯解,可是無言以對。
方百花續道:“我這一等,便等了十年!誰知十年裡,你變本加厲,拉幫結派,暗結勢力,還想做契丹人的內應!你派人去擄他人之妻……”醉花主人忙道:“夫人,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對你之情,你應該知道纔是。我雖擄人之妻,但所擄的都是被夫家欺凌的可憐人,我將她們接過來,給她們一個安身之所,以禮相待。天下人雖都認爲我是淫賊,但夫人你也知道,我在醉花蔭的日子,每晚都會去密室練功,我怎麼可能與她們有肌膚之親?”
羣豪聞言,心下恍然。諸葛揚名暗暗心道:“怪不得大哥說醉花蔭只擄出閣之女。原來竟有如此內情。”方百花冷笑一聲,道:“以禮相待?那你指使女婢,四處騙取各家武學,這就是以禮相待?”醉花主人顫道:“爲夫並沒指使,一切全是她們自願。”衆女婢聞言,齊聲道:“夫人不要誤會。我們受主人大恩,一直想要報答。我們本非清白之身,因此心甘情願奉獻身體,主人並沒有一次強迫我們!”
羣豪又是大驚。醉花蔭四處引誘江湖人士,騙取武學,這是江湖人盡皆知的事情,只是大家一直以爲,這定是醉花主人強迫指使,不然哪有女子會如此不愛惜自己?但是此刻聞言,方知竟是衆女子爲醉花主人心甘情願出賣肉體,而回想之前,醉花主人將罪責全部擔在自己身上,以求衆女婢安全,這主僕間的情誼,倒是令在場衆人動容。
方百花聞言,神情極度痛苦,失望道:“方卿,你爲惡十年,我便爲你青燈唸佛十年,以求上蒼原諒,讓你迷途知返。可是爲何你臨死之前,都不能覺悟?人道,見死不救,就是謀人性命。你本有能力阻止衆人,但你可曾想過阻止她們?你放任她們,這與逼迫她們出賣色相,有何不同?”
“夫人,我我……我……”醉花主人身形顫動,說不出半句話來。他一直以爲自己衆女婢心甘情願,自己便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江湖中人誤會自己,其實是別人愚蠢至極,自己不屑與他們解釋。但是聽了方百花之語後,心中當真百感交集,半生混沌,不知孰是孰非。衆女婢本來也想替醉花主人辯駁,但此刻也都是一個個張不開口了。方百花苦笑道:“方卿,你又答不上來了麼?”右手一撥琴絃,又有四根銀針自醉花主人體內激射而出。醉花主人口吐硃紅,全身鮮血淋漓,最後還是強忍痛苦,牢牢地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