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當時壓下此事, 隱而不宣,卻打聽清楚來龍去脈揣在心中, 到如今能幫他們兄弟一個天大的忙。
爲婦人者, 能於世事湍流中如此慎密而又從容, 將險險分崩離析的永樂府艱難縫補, 成如今兄弟齊心,手足團結的模樣, 與朝同始的永樂府,至今纔有個真正的宗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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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哄睡了初一, 如玉一人舒舒服服在浴缶中泡了個澡,披上衣服出來, 卻發現張君回來了, 而且竟把個睡在隔壁的小初一也抱了回來。
如玉未敢驚動他, 擦着頭髮慢慢靠近,便見張君支肘側坐在牀上, 正在看着沉睡中的小初一。他伸指掠過孩子的頭髮,見孩子仍穩穩的睡着, 手癢癢又去觸他的臉,再摸摸他的小手。如玉眼看着張君作死,果然, 小初一撇撇嘴左右扭一扭,開始哭了。
張君嚇的幾乎跳起來,又連連兒拍着孩子的胸脯要哄他繼續入睡。初一既醒了,那裡肯再睡, 揉着眼睛越發大聲哭起來。如玉過去抱起孩子哄着,問道:“可吃過飯了不曾?”
張君道:“跟大哥他們一起吃過了。”
他看着初一吞上他的糧袋,也是下意識的吞口水:“我瞧他睡的香沉,以爲他不會醒的。”
如玉握着兒子的小手兒,嘴裡彈着舌頭得得逗着孩子,見張君兩目也緊盯着孩子的臉,笑問道:“我兒子生的好看否?”
張君去摸初一的小手,初一望着這慣常偷奶的賊一臉警覺,一隻腳一踮一踮護住了另一隻糧袋,顯然,他如今也知道每每跟他搶奶的那個人,正是這個爹。
張君道:“一開始,我並不覺得他有多好看,或者多愛他。他那麼小丁點兒人,嗓門卻那麼大,佔了我的牀,我的位置,理直氣壯的霸佔着你,一絲兒也不肯分給我。
後來,慢慢的,出門在外時我常常會想他,想他吃奶的樣子,想他笑着揪我的耳朵,我的頭髮,無論在那裡,但凡想到他,我就有種衝動,恨不能即刻便策馬回來看他一眼。
普普通通上朝的路,出京的路,每每走過,我就會想,等初一長大一點,我一定要帶着他走一回,我想教他騎馬,教他躍牆,教他射箭,教他我所會的一切。我總是懷着這樣的衝動匆匆趕回家,看他長大了不曾,結果每每回來,他總還是這樣一點點的小。”
這大約就是父親對於兒子的愛吧。如玉低頭笑着,喂完了奶將兒子遞給張君,歪在牀上與張君兩個一起趴着逗那一翻身趴過來就要銜着口水的兒子,要他往父母身邊爬。
初一看看爹又看看娘,兩隻小腿兒一蹬又一蹬,初學跳的青蛙一樣費力的往如玉身邊爬着。好容易等初一玩困了,將他送到隔壁時,倆人皆是精疲力竭。
張君躺到如玉身側,她順勢偎了過來,側躺在他肩頭,累極,卻無睡意。一個精力充沛,吃飽了奶就知道亂蹬亂叫的孩子,耗費光了她所有的力氣,也讓她的生活格外充實。張君轉過身來,指膚在如玉頰畔輕撫着,撫了許久,低聲道:“對不起!”
他說的,自然是那秘藥的事情。
宮廷裡秘密流傳的禁藥,當初如玉身體不濟時,禁軍侍衛周倉通過宮婢得來的。但其實暗隱在這之下的,是姜映璽,她當初意欲把如玉送給花剌,卻又生怕如玉在永國府有了身孕,於是通過宮廷裡的宮婢們露口風給周倉,周倉再露口風給曾禁,如此一耳傳一耳,張君親自請到那帶着秘藥的賈婆子,將藥傳到如玉手中。
若如玉果真服用了,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初一那麼可愛一個孩子。而她,也將像趙宣後宮裡那些鹽鹼地一樣,永遠都不可能有孩子。
一聲對不起無法抹消他對她造成的傷害。就像當初在陳家村,他不過扔下一句承諾就走,而她所面對的,是金滿堂的利誘,是陳貢與陳全兄弟的惡逼,她只爲那麼一句承諾,就在惡狼環伺的村子裡癡癡等着他,等他前去接她。
就像當初他要爲趙宣掩蓋失璽之失,一句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可以等到我回來,而後轉身就走。等待她的,是如錦的□□,是姜大家連番的難纏。她只爲一句承諾,抵抗所有壓力,仍是在等他。
就像在一線天誘殺趙鈺,他將她託付給一頭餓狼,便果真相信她能叫獅子茹素,老虎唸經,而後伏在一線天靜等,等她誘趙鈺踏入那死局之中,全軍覆滅。
“對不起!”張君挽着如玉的手在空中搖晃,暖暖的夏夜,蟬鳴鳥啾啾,風送院外的荷香陣陣,他一遍遍的說着:“對不起,如玉,對不起!”
這樣的事情數不可數,他總是一廂情願,而她費心竭力,筋疲力盡想要跟上他的腳步。
所以她走的時候心如灰色,她頭也不回,因爲他什麼都沒給過她,邁開兩條飛毛腿,一路窮極心思的奔跑。而她跌跌撞撞,兩條細腿想要跟上他的腳步,他從來沒有回頭,沒有看過她一眼,沒有看到她滿腔的愛與熱情一點點被耗盡,那前行的路終於變成沉負,她跑不動了,也不想再追他。
她不是愛上趙蕩,或者愛上任何人,她只是愛的太辛苦,太累,太沒有底線,於是不想再愛任何人,封閉上自己,想要休息,不那麼累而已。
如玉眯眯濛濛,任憑張君滿臉滿身的吻着,輕聲道:“我接受你所有的道歉,當然,如果你知道自己錯在何處的話。”
她累的動都不想再動,張君卻還有的是力氣,他今天格外的猛,幾番弄的如玉招架不住,半途眯了片刻,末尾叫他一通折騰趕走了睏意。摸上胸膛問道:“你今兒可是不高興,難道將那秘藥呈給皇上之後,他仍舊原諒了姜後?”
張君道:“趙宣如今也三十了,女兒連着生了四個,兒子卻一個都沒有,大臣們急,他比大臣更心急,你與和悅在後宮說破此事之後,他氣到走不得路,是被擡回去的。
下午我帶那劉婆子入宮,又喚了和悅出來,幾廂對證,他也提了幾個嬪妃來問,才知道那味秘藥,從在東宮開始,但凡他看上眼的女子,姜後都會親自贈之,如此一個不漏,纔會果真個個都懷不了孩子。
趙宣當時便要下旨廢后,大哥心急太過,還未等趙宣廢后的旨意出來,便急着爲虎哥求情,稱姜順與姜後聯手誣賴張虎大哥,要求趙宣立即釋放虎哥。他如此轉移話題,非但張虎沒能救出來,趙宣又擱下了廢后一事,情況瞬息萬變,趙宣此時不廢后,等到明日,姜順等人有了新的應對方法,豈不前功盡棄?”
如玉道:“大哥提的,果真不是時候。”
張君又道:“回府之後,於後院裡談及此事,張項他們幾個亦有些埋怨我當時不支持大哥,不及時將虎哥救出來。他們總嫌我文人氣性,遇事不夠果斷,可憑他們一股匪氣,打仗或許可行,真正要圖謀天下,謀的不是兵,而是人心。”
如玉趴了起來,笑盯着張君看得許久,低聲道:“所以,你覺得大哥其實不那麼堪作領頭人?”
張君亦趴了起來,三更半夜的,兩夫妻相對而臥。他道:“大哥將文臣們想的太過簡單,覺得不過一羣軟蛋而已,不聽話,殺了就是。可我們不是土匪,我們要名正言順的取而代之,要禪讓不要篡國,要讓江山平穩過渡,以我的心思,一個文臣都不能殺,收買他們的心即可。”
但永樂府中,張震爲統帥,即便他內心不能認同張震的想法,也只能埋頭跟着他幹。
如玉支肘躺着,一頭青絲直溜溜逶垂於牀,張君忍不住伸手要去撫摸。她道:“你可記得在陳家村時,看我們犁地?”
張君不知她爲何要提到犁地,卻也點頭:“記得。”
如玉比劃道:“犁地的時候,騾子走在最前面,拉着犁,後面纔是掌犁的人。如今一府之中,大哥可做那頭騾子,但騾子只能帶動犁,卻不知道該如何衡量一片地的曲折拐彎,不知道如何用最短的距離,花最少的功夫犁完那片地,這皆是掌犁人的事情。
騾子不可替代,掌犁的人也不可替代。大哥是那頭騾子,是騾子,就聽不懂人的話,你得想辦法潛移默化,叫他按着你的思路來辦,可犁地缺不得那頭騾子,人也不可能替代騾子的位置,你們都無可替代,但必須相互攜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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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兄弟不合,趙蕩三兄弟的下場你是看到的,人人皆有能力,三匹馬架着一輛車往三個方向跑,最終好好一個國家分崩離析。如今你是兄弟之中最清理冷靜的一個,大哥其人,並不是聽不進去話的那種,你與他好好說,他會聽的。”
她如今更習慣一個人睡,依舊轉身,縮窩到了壁角上。張君細細思量着如玉這番話,她呼吸淺淺,已經進入了夢鄉,忽而輕輕一抽,整個人團的更緊了。
張君默默起身,自牀側衣架後取過瓦鐗來,側身坐到牀邊,吹熄燈閉上了眼睛。夜復一夜,即便張震等人頗有埋怨,他也不肯再像當年歸元帝病重時一樣,白日黑夜守在宮中。在外無論多晚,無論多繁忙,事情多緊急多嚴重,他都會趕回家來過夜。
雖如玉不曾言,可他不在的日子,她總要做噩夢,夢到死去的趙鈺。若是趙鈺活着,他依舊能毫不猶豫在他脖子上抹一刀,可他死了,他成了一抹鬼魂,活人如何與死人一戰?
張君從未想過以法事超度,或者用道法去鎮壓趙鈺那抹冤魂,他夜夜持鐗守在如玉榻前,便是要以自己的戾性嚇退趙鈺,而此法一直以來頗爲管用,自他持鐗開始守候之後,如玉已經很久都沒有夢到過趙鈺了。
腰痠腿軟的如玉沉沉陷入夢中,她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連綿無盡的大雪,夢雪則有長輩喪,她心道,難道永樂府又要有喪事了,不然爲何在這夢裡,我總要遇到無盡的大雪?
她忽而聽到隱隱哭聲,出門在竹外軒的遊廊上走着,隱隱聽哭聲是在牆外,是個男子的聲音,又熟悉無比,遂隔着牆問道:“你是何人,爲何要在我的院外如此嚎哭?”
這人道:“我乃一縷冤魂,還有半句未訴完的話,要說於趙如玉聽,可我如今近不得她的身,故纔在此嚎哭。”
如玉隔牆問道:“我就是趙如玉,既你有話,進來直說既可,爲何不肯進來?”
這人道:“因有神龍夜夜持鐗守在你側,所以我近不得這院子。”
夢中的如玉大驚,暗道什麼神神怪怪的守在我側我竟從來不知。她忽而轉身,卻是自己的牀榻,榻側一條鱗甲油亮的烏龍盤距於榆木大牀螭紋的雕花上,長長的尾巴吊搭牀尾,四條腿整個兒霸住牀框,肉須涎涎麟角高翹的腦袋則歪搭在牀頂上,正在閉眼沉睡之中。
她被困在其中,欲突不敢突出去,輕輕伸手觸得一觸,它長相兇惡,卻是個無比溫順的樣子,微微動了動,仍陷入沉睡之中。
睜開眼睛,他還握着她的手,於隱隱月光中柱鐗仰頭,坐於牀側沉睡。
如玉不敢驚動張君,憶及趙鈺夢中之話,忽而明白過來,他當初有一言,卻只說了半截就叫張君割喉而亡,之後一再找她,是爲了說那未說完的半截話,可惜她於夢中膽怯,每每看到他被抹脖子的時候,便會被嚇醒過來。
她閉眼猜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來趙鈺那段未說完的話究竟是什麼。微微一動,她便驚醒了張君,張君轉身問道:“可是做噩夢了?”
如玉搖頭:“並沒有,我還要睡,你也躺到牀上來,何必夜夜如此坐着,會熬壞身體的。”
張君站起了疏了疏筋骨,推窗看了一眼道:“已經四更了,我把初一抱過來與你睡,我得去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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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出門,大清早的迎頭就撞上安九月趾高氣昂帶着一羣人進了院子。他先到後面那排營房,張震亦是剛起,正在與張向兄弟幾個喝茶吃早飯。
恰似如玉所言,雖張震纔是真正的領頭人,但身爲府中唯一的文臣,實質上張君纔是一直主導全局的那個。
細思一夜,張震也覺得自己昨日在皇帝面前之言有些過了,站起來拍着張君的肩問道:“昨日廢后不成,只怕姜順不會反,還會報復我們,虎哥性命只怕難保,今天上朝,我們該怎麼辦?”
張君道:“時機已失,也只能等。姜後永遠不會再得趙宣的信任,姜順必定還會要反。
倒是那安九月,她怎麼又回來了,大哥你究竟是如何調停她的?難道就不能派上幾個人,將她綁扔到花剌去?”
張向與張誠兄弟幾個皆是哈哈大笑不止。他們兄弟六個,除了張誠以外,沒有一個會調停女人,張震更是,他艱難一笑道:“不過一個小丫頭而已,既她不肯走,想回來呆着,就叫她呆着去,橫豎府中不差她那點口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