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清國上海縣城,全城居民正在搬遷。這座小城將改建爲江寧侯國的中央官署。縣衙所改的臨時侯府裡,年輕的江寧侯臉色嚴峻。他從一隻青色信鴿的腳上解開一個細竹筒,隨即將手掌往空中一送。信鴿振翅高飛,很快便向西北方向飛去。
展開窄窄的信紙,上面只有兩行字:進展順利,我將前往鎮江面見天王!
下方沒有署名,只用簡筆畫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輕雲。
徐簡臉上喜色微閃。隨即卻又陷入沉思。楊秀清被除掉,當然是一大喜事。但對徐簡來說,戰爭不過剛剛開始!虞少南、楊雲嬌,哪一個又是省油的燈!
外間侍衛突然大聲報告。徐簡驚醒過來,開聲問道:“怎麼回事?”
一個戎裝女侍衛推門進入院子,稟報道:“有個叫卞三孃的,自稱曾是天國女將。她說在外灘看到侯爺求賢詔書,專程前來拜見!”
“卞三娘?”徐簡隱隱覺得似曾聽說,他當即下令道:“傳至正廳晉見!”
卞三娘一身江湖女子打扮,紅鞝抹額,腳穿芒鞋,形象有點土氣。但眉目間一派沉着肅殺,足證此女是打過仗見過血的!
徐簡饒有興致的看着此女,暗道:臉蛋是平板了點,不過身材還是挺不錯的,跟後世的模特有一比。
卞三娘也直愣愣的看着他,疑惑道:“你就是天王所封的大丞相、江寧侯徐簡?”
一個女官喝斥道:“殿下面前不得無禮,你怎敢直呼殿下名諱!”
卞三娘冷笑道:“本將軍爲天王殺妖的時候,完全沒聽說江寧侯這號人物。卻不知侯爺是憑什麼功勞,得以一舉坐上丞相寶座?”
卞三娘這是自擺老資格,質疑徐簡屬於倖進之輩。徐簡倒也不惱,反而哈哈笑道:“邱將軍既然身居將軍高位,總該讀過史書吧。前秦的王猛,既非氐族人,也沒爲苻秦建國立過什麼功勞,憑什麼做了丞相,封了侯爵?再往前一點,三國時的諸葛亮,即非劉先主的結義兄弟,也沒爲先主衝鋒陷陣立過戰功,又憑什麼一步登天,做了託孤重臣,受封武侯來着?”
卞三娘臉色一紅。她其實沒讀過書,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王猛是誰她還真沒聽說,諸葛亮當然是知道的。但對其生平功業也是懵懂得很。
她反脣相譏道:“侯爺這是自比諸葛武侯啦?口氣倒是很大,就不知侯爺的才能比不比得上諸葛孔明!”
徐簡笑道:“治國的才能可不是靠嘴吹的。國家治理得如何,老百姓最有資格說話。將軍要知道本侯治國才能,只消睜大眼睛看着,張開耳朵聽着。不用長,三五年後就有分曉!”
卞三娘點頭道:“這話說得中聽。實不相瞞,當年我離開太平軍,原因是得罪了東王。當時我們還在湖南,久攻長沙不下。天王召集羣臣討論去向。東王說江南富庶,若沿流直下攻取金陵,便可建立天國根基。我卻認爲既然起兵造反,就要一舉推翻滿清。東南建都只是偏安局面。我建議北伐中原,渡黃河,攻韃京。只消殺了韃子皇帝,自然全天下都會歸心。天王也贊同我的意見。但東王執意東下,借天父下凡統一了思想,隨即又要收我兵權。我一時氣不過,就會同幾十個天地會出身的弟兄棄軍而走!”
說到這裡,卞三娘頓了一頓,帶點忸怩道:“我……我可不算逃兵。走之前,我是見過天王的。天王給過我口諭,讓我別部先行。時機合適的時候,他……他老人家還會下詔召我回去的!”
徐簡年紀雖輕,卻已經歷過楚國、太平天國兩國高層政爭,對人心的體察已具備相當火候。一見卞三孃的忸怩神態,再看看她的寒酸穿着,心中已是一片洞然。卞三娘一定是離開之後混得不順,太平軍卻形勢大好,基業看着已經穩固,卞三娘及她的跟隨者不免後悔,生起“當初要是低個頭,對東王認個錯,不也就熬過來了。現在怎麼着也該在天京城有個一官半職,哪至於流落江湖”這種事後諸葛亮的想法。但如今洪楊哪裡還能輕易見到,就算想認錯都不得其門而入。幸好看到天國新貴徐侯爺的求賢詔,頓時產生了“曲線救國”的念頭。
一旦想通,徐簡主意早定。但他深明上位者駕御人的手段,臉上故意裝出爲難表情,長嘆道:“邱將軍的事,我早聽天王說起。按說將軍本是天國舊人,回來爲天王效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
他嘆息不語。卞三娘果然着急,脫口問道:“只是什麼?是東王那兒有干礙嗎?”
徐簡搖頭道:“東王是王霸之才,氣量怎麼會如此之小。只是咱們已經建國定都,自然一切都有規矩。若是天王親口諭示,證明將軍所言不假,我自然會爲將軍辦理迴歸的手續。無奈如今天王病重,一時半會恐怕無法給你證明!”
“你說什麼,天王病重?”卞三娘幾乎跳了起來。洪天王在回程路上病倒,這種消息何等重大,大局底定以前自然不會往外傳播。再加上這年頭通訊不暢,卞三娘沒有聽說是很正常的事。
徐簡一臉悲慼,點頭道:“天王主持了分封儀式後,回程的路上偶感風寒。本來只是小疾,無奈天王爲天國大業殫精竭慮,身體已虛,一病之下居然纏綿病榻。據英國醫生所說,感冒已轉成肺炎。如今天王高燒不醒,本侯正日夜向上帝禱告,願以身代,只求天王早日恢復!”
聽聞噩耗,卞三娘又是震驚,又是失落。她躊躇了半天,本想聲明放棄一切官職,願意重投天國從零開始。但她畢竟是一代女傑,太不要臉的話實在說不出來。最後她一臉灰暗,正要轉身離去,徐簡卻象是偶然想起,帶點猶豫的說:“邱將軍,象你這樣的忠貞之士不能迴歸,本侯也覺遺憾。本侯有個變通的法子,只不知將軍能否接受。”
卞三娘就象絕處逢生,驚喜的問道:“怎麼變通法?”
徐簡道:“天京有天京的制度,沒有天王詔令,我不能隨便讓將軍迴歸。否則豈不是誰都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但是我的江寧侯國不一樣。在這兒,一切我說了算。將軍如不介意在侯國任職,我可以先將將軍列入侯國官籍。等以後找到機會,我再安排將軍爲天國立功。到時候就可以憑藉大丞相職權,把將軍平調回天京任職。只是這樣一來,將軍以前的軍功和職位都不能保留,一切履歷將從新刷寫,不知將軍能否接受?”
一陣狂喜激涌上來,卞三娘只覺胸口火熱。離開太平軍其實也不過大半年時間。然而對她和追隨者而言,簡直就象淪落到地獄裡滾打了一圈。在太平軍中,她有兵有權,可以攻城掠地,可以除暴安良。滿清狗官,那是說宰就宰。大塊肉,大碗酒,過手千金可以隨便拋棄。當時意氣何等風發,只覺巾幗不讓鬚眉,河山全在掌中。東王的態度稍稍惡劣了些,她立覺難以忍受,數千人馬說丟就丟,只帶了幾十個心腹就棄軍而走。當時她就有這個自信,爲人臣子,她要對得起天王。屬於天王的,她一絲都不帶走(當然,事實上也未必能帶得走!)。她自覺在太平軍中這麼久,該學會的都已學會。帶着手下一干天地會的弟兄,到哪裡不能開創一番事業?
然而,現實卻無情的教訓了她!沒有了拜上帝教,她根本忽悠不起成軍的骨幹。所有那些她看不起的鄉下神漢門道、東王暴政,什麼“咣噹”一聲天父附身,什麼燒人房子逼人入夥,當時看着好笑、不屑。哪知一離開這些手段,在愚民堆裡簡直寸步難行!
收羅江湖好漢,勉強拉起的隊伍完全打不了硬仗。有好處一窩蜂上,搶殺淫掠根本制止不了。軍紀稍嚴就跟你翻臉。一旦小有失利,這些土匪又轟然而散,把你拋給清兵。幾仗下來,所有親信都灰了心,骨幹走掉一半。接着太平軍橫掃江東,長江以南已沒了清兵蹤影。卞三娘也信心全失,帶着最後的舊部流浪到上海,一心只想給他們找口飯吃。手下要開鴉片館,她死活不讓幹。實在沒招,她只好帶着部下在碼頭扛起麻袋,不但活累錢少,還要忍受清幫地痞的騷擾。
舊部不停的抱怨,難免影響了卞三孃的心態,慢慢的她也不由緬懷起昔日榮光,半夜裡睡不着,也會幻想要是當初沒走,現在該是何等威風。要是參與攻武昌、下金陵,所立的功勞足夠封個“冬官丞相”了吧。憑天王的寵信,說不定能封個女侯爺呢!
人一旦弱了心氣,苦日子就特別難捱。正忍受不了的時候,有個手下拿着一份告示跑來報喜,說徐侯爺下了求賢詔,所有能接受天國制度的女子,只要敢於當官,徐侯爺都將重用!這簡直就是專門送給卞三孃的復起機會。要論及資歷,論及對太平天國的親近,對天國制度的熟悉,誰能跟起兵於金田,轉戰千里,曾官至將軍、統兵數千的卞三娘比?
卞三娘也是怦然心動,於是有了侯府之行。過程一波三折,更增加了對所得機會的珍惜。卞三娘不敢怠慢,當即盈盈拜倒,恭敬行禮道:“臣卞三娘叩謝殿下。臣以爲,爲侯爺效力即是爲天國效力。能否迴歸天京,臣並不介意!”
徐簡眼尖,分明看到卞三孃的褲子上打了補丁。他暗暗點頭,心道生活是最好的老師,看來這傲氣妹子大半年的苦沒有白受,腦子總算好用起來了!要是還不知好歹,我還真不敢給予重用!
他當即火上澆油,微笑說道:“以卞將軍的資歷,當然不用從小吏做起。寡人任命你爲侯國陸軍副總司令,由你主持建軍!這兵額嘛,暫時就定在五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