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西北面,雲珍兄弟帶着四百人馬守住河邊橋樑。焦急的等了個把時辰,突然斥侯叫道:“狼煙,莊內升起狼煙!”
雲珍精神大振,當即命令道:“準備接應!”
過不多久,一隊車馬果然從莊內殺出,人數約有五百。儘管會合莊內護衛後,兵力不減反增,但由於要護衛家小,累贅衆多,在亂民重圍中前進得極爲艱難。
雲珍爲人精細,仔細的看了半天,發現雙方果然廝殺慘烈,不時槍斷刀折,陣中隨時可見肢體亂飛、頭顱亂滾的慘狀。他這才下令道:“全軍上前接應,會合後守住後路,讓雲翮軍護送家小走在前頭!”
後路平曠,不虞會有伏兵殺出。何況四百人再分兵也根本沒什麼意義。雲珍一聲令下,雲琛發一聲喊,挺起丈八蛇矛就當先衝出。馬匹已經全部給了雲翮,即使雲琛也只能步戰。然而他的功力何等深厚,平地使槍仍如戰龍在野,夭矯靈動當者披靡。雲珍則使一柄雙手巨劍,跟在其後大喝衝陣。
在主將親身帶隊的激勵下,四百裝備精良的熊虎之士個個奮勇。他們人數雖少,然而甲堅兵利,戰鬥陣形保持極佳。以椎形陣瞬間破開了亂民的混亂包圍圈。
對於普通人來說,可能並未意識到在冷兵器時代,“甲士”與無甲散兵的巨大差異。身着精良全身鎧甲者,輕兵器乃至弓箭基本上對之沒了殺傷力,戰鬥在許多時候都是一邊倒的。許多史書上以少勝多的傳奇戰爭,其實關鍵之處,往往是忽略了細節上的這種差別。
南北朝時劉宋創始人劉裕曾號稱單人持刀追殺數千人,將他們象一羣小雞似的轟得滿地跑。直到遇上劉裕這面的援軍,雙方合力斬殺過千。看上去很傳奇很誇張,但若補充完細節,無非是劉裕身爲東晉最精銳的北府兵,自然是着甲且裝備精良鋼刀的。起初幾十人遇上幾千人,慌亂之下不敢力敵,逃跑中當然被追殺殆盡。最後剩下的劉裕被逼急了,光棍起來反身力戰。對方只是孫恩糾集的烏合之衆,人數雖多,裝備極差,武力值、膽力值都很有限。被髮狠的劉裕砍瓜切菜連殺數人,甚至可能連兵器都被砍斷若干,前排的唬破膽,轉身一跑,後面的看不清形勢,當然不敢硬攔潰兵,於是乎傳奇故事就出現了。
而寫史書的司馬光不懂軍事,不明白“真相在細節中”,以文人大而化之的筆法那麼一鋪陳,反令故事不真實起來。其實從援兵到了後,大家合力也才殺了千把人,就知道這幾千人大部分都是被嚇散的,不是被殺死的!而其中的關鍵,就在於裝備差距。你砍人家幾十刀不死,人家砍你一刀,連人帶兵器都被砍成兩截,只消連續幾次,這些漁民不掉頭逃跑纔是怪事!同樣的道理,劉裕是軍官,自然着甲,被殺的部屬,估計職位太低,沒資格配甲,所以被殺光也就不奇怪了。
西雅國形勢特殊,冷兵器時代最大的糧食問題,對他們而言解決起來不費吹灰之力。於是製造業自然十倍擴張。七百年積累,王宮武庫中兵器甲仗堆積如山。這四百人全是甲士,殺起斬木爲兵、揭竿爲旗的造反亂民,那自然有如砍瓜切菜。
很快衆甲士便殺透重圍,與雲翮軍接應上。當先衝殺的雲珍兄弟一頭撞進馬車陣列中。雲珍大叫道:“雲蒴、王薹,你們都還好吧?”
雲蒴是他嫡女,王薹是他的長媳,要不是有這兩個關鍵人物,雲珍甚至都懶得出兵救人。所以重中之重,是要力保這兩人無失。
一輛馬車中有人驚慌的叫道:“我、我在這兒!”
聽聲音,卻是長媳王薹。雲珍心中一寬,一步躍上馬車,要看女兒是否在同一輛車上。剛鑽進車廂,突然見到王薹的神色驚慌得出奇。雲珍心中一沉,知道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他立刻便要退出。但已經遲了,崩的一聲,數支鋼矢從一具手弩中射出,瞬間透過鎧甲,在他的身上開出數個血洞。
雲珍臨危不亂,一個筋斗就倒翻出去,巨劍揮動,在空中斬落數支鋼矢。
砰的一聲,雲珍重重墜地。雲琛聽到異動,立刻飛奔過來,一把將他攙起。雲珍急道:“這是陷阱,趕快傳令……撤退!”
他的胸腹之間血肉模糊,隨着話聲,鮮血不停奔涌出來。他勉強說了這幾個字,就只能閉氣收緊肌肉,竭力減緩血流速度。
雲琛二話不說,一把將之抱起。他丟掉蛇矛,拿過雲珍的巨劍,單手舞動,邊向外衝,邊傳令道:“放棄馬車,全軍掉頭殺回城裡!”
雲琛可是軍中宿將,深知戰場之上傳令最宜簡潔,而且信息要有所控制。要是直告這是陷阱,徒亂人心。反正全軍陣形未散,直接命令掉頭殺出更爲有利!
但他也知對方必然計策連環,所以必須要斷絕妄想,絕不可拖泥帶水。
高聲將命令傳出後,雲琛不管不顧,帶着雲珍立刻向外殺去。雲珍的雙手劍他用單手使來仍輕如樹枝。左右揮斬之下,不論人畜都是一分爲二。雲琛一口氣將身邊之人不分敵我一概斬殺,隨即雙足力蹬,帶着雲珍一躍兩丈。身後弩弦崩崩之聲不絕,弩箭如雨而下。卻是馬車中人見陰謀敗露,乾脆將弩具搬出來狙擊。
無奈雲琛早料到此節,他的縱躍盡走折線,而且落足點全部選擇人多之處,以之爲“肉盾”掩護自己。
反正以他縱躍之快,劍力之強橫絕倫,十個八個敵人往往被他連環劈斬瞬間秒殺。片刻工夫,雲琛便遠遠逃出弩箭的射程。至此他壓力大減,也不再縱躍,拖着雲珍就那麼筆直的衝殺出去。不論遇上什麼,一劍就劈成兩截。瞬息之間,他便殺透重圍,回到了小橋之前。
這一陣廝殺,看着威風八面,實際雲琛是憋着一口氣,強運雲家秘傳心法,透支了大量潛能。一停下來,他立覺氣喘如牛,滿身透汗,手軟腳顫。連那把巨劍都有點拿不穩了。
他以劍駐地,回頭看去,發現四百甲士果然已陷入重圍。當時雲琛傳令掉頭後撤,無奈敵方早料到此點,馬車上的勁弩一陣攢射,四百甲士立刻陣形大亂。輕甲可擋箭,卻防護不了強弩。所以弩這玩意一向都是管制器具。
陣形一亂,敵我便很難辨別。披上甲冑冒充官兵的造反軍往往與之貼身靠近,然後突然出手。四百甲士只覺左右前後全是敵人,而且很難從着裝上辨別,慌亂之下,只能見人靠近就砍。這樣一來,形不成合力,也就喪失了衝陣的動量。
高立在門樓上的雲侗見機很快,迅速打出旗號,調動人馬將四百甲士重重包圍。他的手下足有一萬多人,其中還有兩百訓練有素的雲家武士,近三百投誠官兵,又拿到了雲家莊全部武備,足以裝備上千甲士,消滅這四百人只是時間問題!
雲琛在橋頭看了一陣,判斷這四百人已經完全沒救,他突然臉現陰笑,俯身對奄奄一息的雲珍道:“老弟啊,有一句話叫做天與不取,必受其殃!指的是不是這種情況?”
雲珍大驚之下,掙扎着道:“你不要亂來,我兒雲翼手握重兵,人又敏銳機警,必不會放過你的!”
雲琛笑容滿面,搖頭道:“小家雀能鬥得過老鷹?要不是他手握重兵,還不值得我下這個手呢!”
雲珍驚慌下正要撐起身子,雲琛上前一步,重重一腳踩下,三枚釘在甲葉上的無尾鋼矢通體透入,雲珍大叫一聲,立時氣絕。
雲琛臉現狠戾,啐了一口道:“老子也是積年宿將,坑人的手段見得多了!要不是你雲珍父子心邪,先要陷害妹夫墨齊,老子也未必下這狠手!”
雲珍父子的密謀,雲琛已隱隱猜出大半。雲珍深知墨齊爲人有些呆氣,脾氣大於理性,早晚會惹禍上身。爲保雲家不被牽連,雲珍暗示雲翼趁亂將墨齊坑害。種種佈置,雲琛一嗅氣味即知內容。雲琛由於庶出,一輩子都被雲珍壓制,看如今的形勢,雲珍投機成功,很快就要被徐簡重用,雲翼又手握重兵。這樣下去,雲琛這一輩子都只能爲雲珍父子打雜。雲琛也是豪傑心性,哪甘心於久居人下,此時得到機會,他便毫不留情的出手殺人。
他暗忖道:雲珍一死,我便是雲家之長!只要能幹掉雲翼,數千城衛軍便歸入我的掌握!有兵纔有權,此後我雲琛再也不必在小兒輩之前俯低做小、忍氣吞聲!
突然耳邊車聲轆轆。雲琛吃了一驚,擡頭看時,發現一輛豪華馬車正從西北面朝這兒馳來。雲琛怕夜長夢多,當即抱起雲珍的屍體,邁開大步疾奔回城。
馬車裡,附在車窗邊的墨完一眼看見,好奇道:“剛纔那個人似乎是我的大舅!他怎麼奔得那麼慌亂?”
徐簡笑道:“大概是中了雲侗的埋伏,全軍覆沒了吧!”
昨天他倉促離莊,心知雲侗必將掌控局面。按雲侗的佈置,顯然是想用求援信將雲家父子誘來,然後來個一網打盡!
墨完聞言將身探出,抓住車頂翻了上去。他站在車頂極目看去,果然發現莊子的正西面仍在激戰,廝殺聲隱隱傳來,但已漸趨微弱。
墨完回到車內,憂慮道:“昨天咱們倉促離莊,也不知這幾天亂戰下來,韶伯是否安好!”
徐簡心不在焉,只說道:“但願他吉人天相!”
韶綰盤膝而坐,臉色無喜無憂。墨完一眼瞥見,心中略覺不快。從第一次見韶綰,她便是這種超然於一切的姿態。當初墨完身陷俗世牢籠,精神上壓抑重重,這種姿態對他頗有解慰之效。但如今形勢不同,徐簡、朱由札、石厚等人達成了一致。這些人個個才學驚豔,諸強聯手,大同世界指日可期。韶綰仍是如此淡漠,令墨完不可理解。
馬車馳過小橋,廝殺聲已清晰入耳。徐簡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自相殘殺實在無必要。我去制止一下!”
他不等馬車停下,輕輕一躍便從車窗穿了出去。以他此刻對身體的掌控力,落地時一個側翻,便將慣性力完全消解。
徐簡展動身形,瞬間便奔近戰場。他一邊跑一邊大聲喝道:“西雅國丞相徐簡在此,所有人都給我住手!”
在得到韶綰指點後,對於各頻段音波的運用,徐簡早已得心應手。他的呼喝中摻入了少量次聲波。音波衝擊下,激戰中的數千人馬如受雷殛,一些人全身震動,兵器在失神中紛紛脫手。另一些人只覺天旋地轉,撲通連聲栽倒一片。另一些人還能勉強站立,兵器也能拿住,但個個頭暈目眩、胸悶欲吐,剎那之間整個人僵在那裡難以動彈。
徐簡一聲呼喝,音波有如潮涌掠過戰場。突然之間,喧鬧的戰場一片沉寂。血肉橫飛的激戰竟被這一喝之威完全震住!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在反應過來後,一個個駭得面無人色。近在咫尺的敵人似乎已無關緊要。數千人紛紛轉過頭去,看向這個自稱西雅國相的神奇男子。
徐簡整了整衣冠,邁着沉穩的方步一邊上前,一邊大喝道:“不論你們是忠於職守的官兵,還是爲了正義起兵相抗的義民,那都是國家的財富!官兵的將士們,你們已經用鮮血書寫了忠誠,闡釋了軍人的榮譽感和紀律性。現在我命令你們停止戰鬥,回到本相麾下,與我一道捍衛女皇,捍衛自由與平等,捍衛新政權地球聯邦!”
鏖戰至今,四百甲士殘餘一百七十三人。聽到徐簡召喚,他們拾起兵器,紛紛擠出人羣。在徐簡一喝之威下,衆人心有餘悸,居然眼睜睜的看着敵人離去,並無一人上前阻攔。
這一百七十多人心知全靠徐簡救命。徐簡身爲國相,既是他們的合法首領,剛纔又展現了人所難測的威勢,已令這些人大爲敬服!這一百多人來到徐簡身前,簡單的整了下隊形,一起下跪道:“屬下願爲國相效死!”
徐簡滿意的點點頭,說道:“不是爲我效死,是要爲地球聯邦效死,爲推翻所有外來壓迫者,捍衛自由與平等而戰!”
一百多人中職位最高的別部司馬曲通滿懷疑惑。他站起身來,走到徐簡身前恭敬施禮道:“請教國相大人,這‘地球聯邦’又是個什麼玩意?”
這話問得不太禮貌。但徐簡併不見怪,反而和顏悅色的解釋道:“正要通告各位,格蘭國已經與我西雅國達成一致,從此不但不再自相殘殺,還要聯合起來,一起爲推翻外來者的暴政而奮鬥。這地球聯邦,將是所有盆地內受壓迫者的聯合政權。咱們西雅人也可以稱之爲‘華胥國’!”
說着他拉起曲通,穿過身前的官兵,來到空處面對數千造反者道:“西雅國相徐簡正告各位,西雅國做爲外來壓迫者的政權已不復存在,現在新成立了一個華胥國,也叫做地球聯邦,其職責正是要帶領大家一齊努力,推翻外來者暴政,建立一個不分種族,不分階級,人人平等,幸福和諧的美好世界!”
徐簡將一字一句說得清晰無比。人羣轟的一聲,一下子爆開了紛亂的議論。
“要是這樣,咱們也跟徐相一起幹吧!”
“是啊,是啊。造反總不是出路,有徐相領頭,怎麼着也安全多了!”
“胡說八道!徐簡自己就是外來壓迫者,他難道會造他自己的反?”
“這倒不見得。貴族裡面也有好人。我是韶伯鄰居,墨家的二少就挺好的!”
“那不過是權貴收買人心的小伎倆,他們難道會好心到取消特權,跟咱們賤民稱兄道弟?”
“你別管人家究竟想幹什麼。只是爭權奪利也好,真是爲大家請命也罷,反正能被招安總是好事。你不幹,老子可要乾了。”
“徐相,我們都聽你的,你老人家指哪兒,我們就打哪兒。只是你要念小的一片忠心,千萬不要過河拆橋啊!”
……
自古以來,華夏就是個官本位社會。民恨官,同時也怕官、羨官。不被逼到極處,小民輕易不會造反。而只要真能招安,能合法融入體制內,也根本沒幾個人有膽氣將“造反派”的旗號一打到底!
所以儘管議論紛雜,但總體而言,十個人裡竟有七個願受陣前招安。對造反軍的小卒而言,造反的好處他們也拿不到多少,與其做沒名沒份沒補給的“亂兵之卒”,當然不如接受徐相領導,做“奉旨造反”的徐記官兵來得安逸!
造反軍的骨幹見勢不妙,迅速聚攏商議了一下,便突然分散進入各個羣體。
徐簡站在軍前,正對自己一言收服數千之衆感到得意。突然人羣一陣喧囂,有數百人擠開軍陣,邊走邊高叫道:“徐相,我等願降,請徐相接納!”
徐簡大聲道:“不是讓你們投降,而是大家聚義,齊心合力爲大同世界而奮鬥!”
人羣中領頭的忙道:“對、對,不是投降,是聚義,是共同奮鬥!”
這數百人裝備都不錯,近半有甲,人人持刀,顯然是比較精銳的造反軍。來到徐簡身前,領頭的當先跪倒,向徐簡連連磕頭。徐簡連忙上前,一把將他扶起,說道:“華胥國人人平——”
話未說完,突然那人臉露獰笑,反手將他的手臂牢牢抓住,回頭厲喝道:“一齊上,殺了他!”
數百人一齊拔刀,發一聲喊,蜂擁而上亂刀齊下。徐簡與造反軍的前列隔着數十步,與身後的曲通相差十來步。曲通率先發覺不對,大驚下正要衝上去救駕,卻見徐簡鎮定如恆,陡然大喝道:“呔!反覆之輩儘可殺之!”
儘管徐簡是背對曲通,然而這一聲斷喝有如雷震,曲通只覺象當頭捱了一棍,腦子嗡的一下,整個人搖搖晃晃幾乎摔倒。恍惚之間,他感覺鼻子裡有點潮潮的,伸手一抹,竟然滿掌殷紅!
駭然之中曲通擡頭看去,發現徐簡身前數百人已呈放射狀倒了一地,在地上畫出一個橢圓。而徐簡就在橢圓的一個焦點上。
曲通的視線越過橢圓,看到音波餘震所及,竟將造反軍的前列震倒數排,齊刷刷的在人羣中“切”出一個扇面的形狀!
這,這還是人嗎?
剎那之間,曲通雙腿發軟,撲通一聲竟然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