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的上海縣城,位置在後世中華路、人民路構成的圈子之內。事實上,這兩條路的位置就是城牆舊址。這座縣城並不很大,建城的時間也並不長。自上海租界開埠以來,商貿發展一日千里。市面一繁華,自然人物輻輳。華界早已人滿爲患,縣城之內,生活空間已顯逼仄。在另一時空,最終由本地商民呈請,將縣城的城牆推倒,使城市得以自由的向四面擴展。然而不管如何,自願向城外發展跟被迫遷出,人的心情總是兩樣!
江寧侯爺的遷移令已經下達半個多月。要說起來,條件還算寬宏。有能力在租界置屋者先搬,貧民後搬。最遲可以等到城外安置房建成。而且江寧侯承諾,所有登記在冊的舊城居民,若是經商,可獲稅收減免及經營特許權。若是讀書習武者,可以優先在江寧侯國選官選吏。實在什麼都不會,江寧侯也保證有勞動能力者都將安排就業,老幼殘疾者一律官養!
在這種大包大攬之下,舊城居民只能滿懷無奈的漸次遷出。城區老巷,一所並不起眼卻有極大進深的宅子裡,一衆家僕正在忙碌的打包裝箱,顯然也將很快遷離。前院裡面,一個披散頭髮的年青人忙得氣喘。他停下手來,一邊歇息一邊罵道:“這長毛的侯爺真是威風,一句話,居然就將滿城百姓都給趕走。這麼大一座城給他一個人住,他也不怕夜裡滲得慌?”
“又說傻話了!”一個威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青年趕緊跳起身來,恭敬行禮道,“弟子見過宗師!”
出來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長者,面貌威嚴,手拄柺杖,同樣也是長髮披散,髮絲已顯銀灰。老者教訓道:“你這一段話裡,謬誤已經成堆。叫人家長毛,儘管人家不在意,可是你難道不自己照照鏡看,你的頭髮是長是短?”
青年紅起臉來,小聲道:“學生這不是氣不過江寧侯的蠻橫嘛!”
老者將柺杖頓了一頓,不滿的哼道:“光看到人家的蠻橫,卻沒看到人家的心機和手腕,枉我教你多年,居然遲鈍到這個地步!”
“這姓徐的還能有什麼心機?”青年不服道,“我看他壓根兒就是一個二世祖,父輩創業打出天下,他就只管安享尊榮。看他建國以來,下的令旨有哪一條靠譜!”
老者勃然大怒,提起柺杖就敲了過去,厲聲斥道:“我看你纔是最不成器的紈絝!太平軍的資料,一向我都鉅細無遺給你看了,你自己說說,這姓徐的父親是誰,他憑什麼坐上丞相高位?”
篤的一聲,青年的腿骨被敲得發麻。然而見到老者暴怒,青年心驚之下,絲毫不敢閃避。他忍着劇痛,硬起頭皮答道:“定都天京以前,從來沒讀到過關於徐簡的信息。天國也沒見有姓徐的高層。他是在天京定都以後,被東王一手提拔上東殿丞相高位。然後洪天王下詔任命他爲大丞相,又封了江寧侯,得到一府之地的實封!”
老者森然道:“我且問你,楊秀清是不是傻的?”
青年囁嚅道:“不,不太傻吧!”
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眼中象有電芒閃過,刺得青年不由低頭躲閃。老者怒道:“我手把手教了你幾十年,肚子里居然只有這點貨色!簡直要氣死老夫!楊秀清一個燒炭佬,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面。沒有財勢,沒有社會聲望,沒有宗族依靠。而且體弱多病,手上無拳無勇。加入拜入上帝教時,只是個不起眼的角色。然而當馮雲山下獄,洪秀全潛逃,教內人心惶惶,隨時要一鬨而散時,他居然有魄力、有急智玩出一幕天父附身,又憑藉觀察細微、思路縝密,當衆喝破一些教徒的隱私,由此駭住羣氓、建立威望,爭取到一點對組織的影響力。然後他又想出種種辦法,‘科炭’聚財,靠行賄官府救出馮雲山,又整合徒衆,在一場場爭鬥中取得勝利,硬是將羣龍無首的教會弄出聲勢,以致於連洪秀全、馮雲山也只能追認他的地位,宗族強盛的石達開、韋昌輝輩也甘拜下風,俯首帖耳聽他驅使。起兵不過兩年時間,已經長驅千里,定都名城,據有了半壁江山。這樣的人,在你眼裡只是不算太傻?”
冷汗刷刷的涌了出來,青年臉色慘然,深深鞠躬道:“弟子知錯。那東王楊秀清確實是一代奇才!弟子所不如也!”
老者臉色略霽,嘆息道:“楊秀清的天份和氣魄,那都是一等一的,唯一的缺陷,是讀書太少,借用不了前人的智慧。想我華夏雄傑輩出,各種陰謀詭計只要能被你想得出來,就都是被玩剩的貨色。書讀得多、讀得透,就象站在巨人肩膀上,自然能看得高遠。要是什麼都靠自己想,千慮之下必有一失!若楊秀清已經是公認的領袖,這個缺陷倒不致命。可他只是老二,這就構成‘不在君位而謀君政’的命格,下場恐怕不會太妙!”
青年提示道:“剛剛咱們好象是在討論徐簡誒,宗師您似乎歪樓了!”
啪的一聲,老者用手掌在他額頭拍了一記,斥道:“還是不動腦筋!楊秀清從底層教徒做到勢傾天國,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善罰嚴明、號令整肅。你以爲一個毫無功績的新人,吹吹牛、拍拍馬,或者玩一點獻媚邀寵的把戲,能否打動楊氏,讓他直接提拔成丞相?”
“恐怕不能!”青年將頭搖得象撥浪鼓。
老者沒好氣道:“那麼我再問你,徐簡建國以來,推行女權、建特區,又重用吳健彰,究竟想達到什麼目的?”
經過反覆提示,青年終於認真起來。他推敲了一下,小心的答道:“莫非是先用荒唐的暴政嚇住百姓,等百姓急得要上吊,他又稍稍退讓,給百姓指出一條活路。這條路就是跟洋人一起,全心全意爲徐侯爺建設特區?”
說到這裡,他一拍腦門道:“是有那麼點意思!我記得宗師說過,在華夏這地方,改革是最難的。你只有拿出將房子拆了的架勢,嚇壞同屋的住客,他們纔會退讓到同意你在牆上開一扇窗!”
老者長嘆道:“總算開了點竅了。但也只是窺到一鱗半爪!簡單點說,徐簡只做了兩件事,第一,緊抱住洋人大腿,讓洋人認識到,他是最能保障洋人利益的東方權貴。第二,他將興西學,但絕不會跟在洋人後面亦步亦趨。西學之中,他將有所取捨。到了最後,結果必定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這麼玄乎?”青年顯然不太相信,“抱洋人大腿,這條我也看出來了。既然開了特區,當然要興西學。這個學生也不反對。可要說他將奇軍突出,弟子就怎麼都不相信了。難道憑他手裡當寵物養的娘子軍,他就能大殺四方,連西洋人也抵擋不住?”
老者一臉失落,搖着頭道:“看來要造就你掌權是不成了。明天起課程要改。要麼跟我學醫,要麼拿一筆錢,出門去做生意!”
青年幾乎要跳起來道:“憑什麼?就連徐簡這種貨色都能上臺,我趙龍星還會玩不轉政治?”
老者瞟了他一眼,冷冷的說道:“要不然咱們就賭上一賭。我賭不出一週,江寧侯就會下詔修正遷移令。最終他並非要讓所有人遷出舊城。他也不會將此城改建成他的私人宮殿。賭輸了,你就老實給我學醫或是經商,你賭還是不賭?”
老者的眼神深深刺痛了趙龍星。他當即嚷道:“賭就賭。我纔不信這種小淫棍會有什麼正經舉措。這座縣城擺明了要被改成王宮,然後大集美女供他淫樂!”
話聲未散,突然之間外面街道咣噹咣噹響起鑼聲。隨即聽到本街道“牌頭”的聲音遙遙傳來:“各位街坊敬聽:江寧侯又有新詔,三類人等可以留居本城,第一,家中有女子出任七品以上官職者。第二精通國學,且有意參與教學、研究者。第三,精通西學,且願意在學校中傳道授業者。侯爺並且解釋了,所謂國學,又分幾種,其一爲國文之學,即精通我華夏典籍者。第二爲國醫,這個不消多說了。第三爲國術,也即是氣功、丹道,各種內外家拳術及器械。也即是說通國學且願意開館授徒或者在侯國的學校中任教者,其直系家屬即可留居本城。而西學,特指西洋的格物致知之學。其餘皆不在寬限之中!”
聽到這裡,趙龍星驚得連眼睛都直了。他結結巴巴的說道:“這、這……我、我不怎麼……明白,這、小子究竟在玩……什麼鬼把戲?”
老者卻是眼睛一亮,整個人的神采都飛揚起來。他突然大力將柺杖頓地,對四下打包的家人喝令道:“停下,都停下。或許咱們這家不會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