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跨進門檻,一眼望去,屋內只有一漢子坐在桌前吃飯,背心朝外,瞧不見面貌,背影健碩,作獵戶裝束。邊上有一個小小的襁褓,似乎是新生不久的嬰兒。
那漢子聽得有人走近,不由得大喝:“你們這些人,千里追殺一個襁褓中的女嬰,那還有王法天理麼?”
那剛剛趕到的老僧聽到他義憤填膺的話語,心下倒不禁嘀咕,自己不過是出來四處遊方修行,此時在此異鄉客地,實不願多生枝節,說道:“施主誤會了?”語氣十分誠懇客氣了。
那年輕漢子卻道:“我受着女嬰的父母所託,如今更加要護得此女嬰安全。”
那老僧料想這年輕漢子若不是故意裝模作樣,便是背後有極兇險的事情發生,淺淺一笑道:“閣下真的誤會了。貧僧不過是來化緣的。從未受了何人指使,更加不會前來橫加插手?”
那漢子搶起邊上的襁褓,轉身直面老僧。那老僧眯眼仔細一瞧,只覺得眼前之人雖然粗布麻衣,卻面容斯文,隱隱生出一股凜然威風,渾然不似山中一般的獵戶,而且一口官話說的熟捻,心下覺得似曾相識。於是開口道:“貧僧乃文殊庵中僧人,法號秋月,今遊方到此化緣。實無惡意,如有唐突之處,還請施主原諒。”
“秋。。。。。。秋月大師?”那面相斯文的年輕獵戶,身子一震,“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道眼光仔細打量起了面前衣衫頗有些襤褸的老僧,“你。。。。。。您從京城來?”
“正是,京城文殊庵。”秋雨伸手捋了捋個多月未剃的花白鬍須,善意的一笑,“請問施主,我們可曾見過,貧僧覺得施主實在眼熟。”
“沒。。。。。。沒見過,只是聽說過京城文殊庵裡面有位高僧。”那年輕獵戶將懷中女嬰放到了一旁的木板牀上,拉過長凳請秋月坐下。又走到屋內水缸邊上,取過一個乾癟的葫蘆瓢,舀來水倒在秋月的鉢內,順口問詢道: “秋月法師今次前來是爲何?”
“無他,修行而已。”秋月接過裝滿清水的鉢,飲了幾口,長長舒了一口氣,便坐在長凳上, “阿彌陀佛,請問施主如何稱呼?”
“我?!我叫張。。。。。。張差,老法師叫我張五郎便可。”
“張五郎。。。。。。呵呵。”秋月雙手合十,口中唸叨,“阿彌陀佛,,還煩請張施主,施捨一些齋菜給貧僧解腹中之飢啊。”
“啊,請老法師稍等片刻,我這就給老法師去弄一些新鮮素菜。”那張五郎說罷便擼起袖子,往後屋的竈間走去。
秋月頷首謝過,又喝了幾口清水,乃轉頭望着木板牀上面的小襁褓,心裡尋思:這年輕人說的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相貌談吐均屬斯文,如今隱居在這蜀地深山,只怕是爲了躲避仇家,“張五郎”這個稱呼也應該是假的。
腦海裡總覺得自己在何處見過此人,卻着實想不起來,怪哉!
==============================
時值盛夏,印月由於慈聖太后的懿旨,可以長期待在宮裡做事,也算是能夠養活紅玉和興國。而皇太子那邊也沒有過多的責問,王才人雖然已經不再被軟禁,但是皇太子也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來過承華宮了。
其實,古人說的,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還是頗有道理的。
這日午後,印月用罷午膳,在一邊用鵝毛扇逗皇長孫。快一歲大的元子伸出粉雕玉啄的胖胖小手想去搶,嘴巴成“O”型,身體亂扭嗯嗯啊啊的霎是可愛,逗得一旁的曉晨花枝亂顫。
不一會兒,印月見元子小腦門上便有了細細一層汗珠,便叫身邊曉晨執扇伺候,自己則走出去屋外,一面叫新來的小太監去找魏朝,一面又囑咐一名宮女到膳房尋凌人取冰且找些時鮮水果、熟牛乳和綿白糖回來,最後叫了三個宮女去打水,準備灑水降溫。
末了,印月架了個藤椅,眯着眼睛躺坐在門口大樹下的蔭頭裡面,見適才遣去的宮女已然開始四處灑水。那水一灑到地上,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一陣風吹來,始帶着有溫溼的水汽瀰漫在了空氣裡面,也算讓鼻腔舒服了一回。
海天霞色的輕薄夏衣已然換在了身上,可是身子多少還是燥熱,少不得要用扇子,實在是酷熱難耐啊。還不如打散了頭髮稍稍放鬆的睡個午覺,想到這裡手就不自覺的放下團扇,慢悠悠的開始拆髮髻。
忽聽得急促的跑步由遠及近,然後就硬生生停了下來,換作一般平時的腳步,慢慢走來。轉眼間來人便到了印月跟前。許是午後的陽光照耀在琉璃碧瓦上之後格外的刺眼,她一睜眼瞧過去竟覺得眼前明晃晃的沒看清。
“可是魏公公?你來啦!快坐!”印月隨即起身,慵懶地拿起絹制團扇遮在了眼前撒嬌般笑言,“你前段時間給我帶的話梅我還存着沒吃呢!今日你來了,待我服侍完元孫就做個新鮮的給你嚐嚐來謝你。”
“哼,叫的倒是親熱啊!也不看清楚來人是誰就開始媚眼亂拋啊!”對面那人冷冰冰的迴應。
聽到這個聲音,印月彷彿半身入了冰窖,一下子清醒了起來,定睛仔細一看,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曾經暴打過自己的王才人貼身宮女。
“你。。。。。。”印月猝不及防,幾乎無言以對,只能大力扇起絹扇胡亂找話,“這位姑姑怎麼今日有空來啊?”
“印月姑姑,你如今可是太后面前的紅人啊!”她並不回答,開門見山道,“如今我們家娘娘已經解禁,只是每日思念元孫殿下。還請印月姑姑考慮一下,帶元孫殿下去給娘娘見面已作慰藉。”
“這。。。。。。”雖然印月內心也想讓王才人母子相見,可是目前沒有皇太子的命令,更本不敢隨意帶元孫去見王才人,而心裡面終究是有了罅隙,於是只能言道,“可是皇太子有令。。。。。。”
那宮女見印月不予答應,心裡一急,就迎面朝印月硬生生跪了下來,“求印月姑姑看在我家娘娘曾經對你不薄的面上就答應一次吧!”
“哎喲!”這突如其來的大禮嚇了印月一跳,連忙襝衽回禮,又一步上前,托起那下跪宮女的雙臂,小聲附在她耳邊道:“請姑姑快起身,我晚上自然會帶皇長孫過來,一切我自會給王才人一個交待。”
唉,冤家宜解不宜結啊。待得送走那宮女之後,印月噓出一口氣,往後一退卻被身後的藤椅一絆。
印月閉上眼睛,心彷彿被人緊緊地揪着,心跳的聲響就回蕩在耳邊,人失去平衡就要往後面腦殼朝後地載下去。一切就像是進入了慢動作鏡頭。就在絕望到盡頭的時候,忽覺得腰間一緊,被人托住了,然後被順勢放在了藤製的躺椅上面。
睜開雙目,對上的正是魏朝的臉——當印月看着他那雙深邃的眸子時,彷彿看到他嘴角的淺淺笑意,敏捷的身手,健碩的身型,劍眉,大眼,外加鼻樑挺拔和太過削瘦了的英俊臉龐——一股子沒來由的似曾相識,忽然涌上了心頭,讓印月想起曾經也有這樣一個人就這樣抱過自己的腰。。。。。。。
“怎麼這麼不小心?”
印月本來神色恍惚,一聽之下,突然想到房內皇長孫和曉晨都在,印月急忙收起自己的心神,從躺椅上跳起,一把推開離自己那麼近的魏朝,神色間頗有異樣道:“魏公公來啦。”
魏朝道:“月牙兒,怎麼回事?我剛看到王才人的貼身宮女從這裡出去,可是她又來欺負你?”
印月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人雖然心智是二十多歲的畢業女生,但也只有暗戀過樑毅,如今穿越到了十七歲身子裡面乍聽到此言,嬌羞之態更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了這句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找你來是想請你幫忙在皇太子那裡幫我說句話。。。。。。但是稍微有點棘手。。。。。。”
魏朝見她扭扭捏捏,朗聲道:“何事如此棘手,你又何必羞得連耳根子也紅了。”
“我想煩請魏公公,幫王才人一個忙!”
什麼?!幫王才人?魏朝心裡覺得有趣,如今這個月牙兒似乎沒有了以前睚眥必報的性子——不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且看她怎麼說。於是魏朝問了聲:“什麼忙?”
“希望能解除不讓王才人見親自的命令。”
“噢?”魏朝似乎不敢相信,又重複問了一句,“是你真心這麼想的?”
“是的。”印月此時回答斬釘截鐵。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個女子淡淡道:“我的事情不用勞煩印月奶口了,剛剛我宮裡的宮女私自來勞煩姑姑,請勿見怪,我回去已經責罰過她了。”
是王才人?印月吃了一驚,急忙上前拜了拜。卻不想耳邊,禁步上小物件的撞擊之聲不絕於耳,擡頭一看才知王才人轉身已走。
印月此時顧不得禮儀,急馳而上,拉住王才人的手臂,“請王才人娘娘進屋見皇長孫一面!”
王才人手臂吃疼,猛然回頭,不語。
那個眼神讓印月不寒而慄,是憤恨?!
“皇長孫多日未見娘娘,思母心切啊!”印月突然心慌慌的,眼神尷尬不敢觸碰到外才人那凌厲的目光。
此言一出,王才人才隨着印月引路來到房門口,只見她目光流轉,停在了牀上的元子身上,淺淺一嘆慢慢跨進屋內,瞬間戾氣全無。印月隨即也訕訕地跟入,卻有種陌生的疏離感向她自己襲來。那一瞬間,她彷彿看到了一個悽楚的慈慶宮內妃身影!
是因爲王才人她沒有說話?
還是她的眼神?
還是因爲她剛纔在門口看似淡淡的隻言片語?
只是突然覺得,王才人雖然平時溫言軟語但是隻要有誰觸碰到了她心裡的底線她照樣是不會手軟的——底線就是皇太子和她的孩子。印月不禁啞然,果然,能成爲皇太子的女人還是需要有那麼幾分攝人氣魄的。
“請問娘娘還有其他吩咐嗎?如娘娘沒有其他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印月低下頭俯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先退下吧!”王才人抱起已經八個多月的幼子,愛憐的撫摸着他熟睡中的小臉。一旁執扇伺候的曉晨則是詫異不已。
“是,奴婢告退。”退出的房間,印月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旁房外的魏朝則是一副慣有的冷笑表情,“你。。。。。。這副樣子準備做什麼?”
“姑姑,東西取來了。”就在印月正要解釋之際,方纔遣出去取冰和水果的宮女回來了。
“好了,就放我在這裡,拿幾個調羹過來。”可是那個宮女看着印月,放下手裡面的東西還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還不去?待會耽誤了。。。。。。”印月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她杵在那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領口。
“你先下去。”魏朝遣了那宮女退下,搖頭不已,“你怎麼如此大意,還不把衣領釦起來”
夏日午後的陽光給人一種昏黃曖昧的錯覺。
雖然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點暴露無關緊要,不過這是在幾百年前,於是印月低頭不語,默默將領口扣了起來。之後不發一言,坐到石凳之上,開始用勺子把冰塊壓碎,心頭一亂,手上的冰塊飛出一小塊去。
“我來吧!”他走近,劍眉一挑,彷彿是安撫印月一般拿起勺子,幫她壓冰塊。
印月取過夏瓜、青瓜破開,掏出瓜瓤取出瓜子,最後又把夏瓜和青瓜瓤分別切成小方塊,把碎冰與瓜瓤丁混合成雜冰。然後再一層碎冰一層糖,一層混合冰,依次細細疊了六層最後再上了一層瓜瓤丁,在頂端放上一枚碧綠的葡萄,澆上少量牛乳,一共做了六盅。
印月差點忘記他們之間相差了幾百年, “我先去給才人娘娘和皇長孫送過去,你自己取一盅嚐嚐,我去去就回。”
魏朝站在身後,沒有迴應。心裡也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就會對眼前這個曾經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女子沒有了仇恨之心呢?如果不是因爲月牙兒,自己就不會偷出家中的白玉琵琶,而江南魏家也不會被福王逼迫到家破人亡的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