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晌午雖說萬物始發, 卻還是有些清冷,那宮後苑鍾林毓秀,其間蒼松翠柏在高處相互青綠掩映, 那低處卻也滿是一叢叢的生機勃發的金腰帶。雖然只是低矮的灌木, 倒也勝在數目極多又金燦燦的耀眼倒也頗合這萬物復甦的時令——不消多時, 這宮後苑便會開滿了鮮花, 屆時將百鳥齊鳴, 春暖水綠一派生機盎然。
“父皇——母后——”十二、三歲的少年帶着棕色的韃帽,蹣跚踉蹌地奔跑在宮後苑——他身穿新制的華麗金線刺繡大紅罩甲,可卻是滿頭大汗, 神色驚恐不定。
爲什麼沒有人呢?
明明三皇弟說父皇會帶他一起出遊的……
自己是第一次被父皇看中,第一次這麼鄭重的告知會和父皇一同出遊, 一起去宮裡北角上西門之西的大高元殿行香……
甚至連嫡母后都爲自己準備了全新的罩甲袍子……
可人呢?
明明自己沒有遲到啊……
環顧四周, 他誰也沒有瞧見……
四周的宮人面無表情地站立在屬於他們自己固定的位置, 待他上前一個一個詢問卻均是一問三不知。
“啊——”灰心失望間,他大吼一聲, 提起腳“啪”的一聲將突兀呈現在地上的一枚卵石踢飛。
“呀——”一名從遠處路過的綠衫宮女似乎正巧被卵石踢中,慘叫一聲便應聲而倒。
許是自己從小便受到無數白眼,看那宮女服色便知是較爲低級的使喚都人,少年竟然心生憐憫。反正先來無事,自己又未出閣, 於是他想也不想就跑步上前, “你還好吧?”
“嗯……”那宮女閉着雙目癱坐在地上, 她額頭被飛石擊中, 正用雙手死命用手護着。
“你……呼……沒事吧?”少年因爲之前沒頭沒腦的狂奔而大汗淋漓, 說起話來微微有些喘息地厲害。
“沒事……就是……就是好像額頭破了。”那癱坐地上的宮女聲音猶如畫眉婉轉動聽,她身着淺綠的宮服澳裙, 脣紅齒白的約莫和那少年一般年紀,此刻她纖長的睫毛正微微顫動,不久就掛上了晶瑩透亮的淚花。
少年側轉腦袋打量着眼前的宮女,他覺得非常奇怪,這個宮女似乎和平時遇見的有些不一樣,她在舉手投足間的那種神韻居然不輸於自己的那些妹妹們。
好奇心似乎是個奇怪的東西,只要它一活躍,就會令人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這個少年也是一樣,破天荒的,他第一次主動搭訕一個宮女,“你叫什麼?”
鮮紅的血液紅白皙的指尖透出,那宮女貝齒緊緊咬住櫻脣,掙扎着睜開雙眼——那是一副和他極爲相似的琥珀色眼眸。可那宮女沒有接着說下去,她只是驚慌失措地起身,叩拜於地,口中不斷高呼:“奴婢該死,不知道打擾了宮中的哪位貴人殿下,還請殿下恕罪。奴婢是新來的,並不知道……”
“呵呵,我是問你叫什麼名字?”那少年佇立風中,他面部輪廓十分清晰,鳳眼狹長透着淡淡的琥珀色,可謂是一名俊朗無比的皇族貴公子。
“奴婢荷花。”那宮女渾身顫抖,那新發的一身淺綠色春衫因爲之前坐倒在地而被塵土弄髒了。
“你怕什麼?”皇室少年此刻心神已定,先前的狂躁也消掉了一半,他眼角微彎,伸手攏了攏自己鬢角的頭髮,便道,“你額頭破了,還是先止血了吧。”
“奴婢不敢……奴婢……”
此刻天上猛地劈開一道閃電,緊接着便是轟隆隆的春雷,大風起——看來是要下雨了。
“跟我去母妃處先止血包紮一下吧。”少年嘆氣,伸手一揚,食指指向不遠處的坤寧宮,那宮女荷花順着他的指引望去,凝視莊嚴貴氣的宮殿不敢吱聲。
那春雨果然很快就沙沙地從天而降,灑在他們身上,軟綿綿的還尚算受用——不過卻是冰冷了一些。
那皇室少年低頭看見她長長的睫毛蓋在臉上,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清楚自己指給她的地方,但他相信有,不爲什麼,只是突然覺得這個宮女很親切,很像自己的母妃。
“跟我過來。”少年望着她,在溼寒的空氣中,她光華的臉龐只是望着他,流露無限悸動與驚喜。
在母后的宮殿內,雕樑畫棟上無數圖案紋繪的美麗,帶給了那年輕宮女難以形容的震撼與感動——這也是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主動爲一個女子擦藥。
那藥剛剛被抹上她的傷口,她便嚶嗚了一聲,隨即緊緊咬着自己的下脣,可那水靈靈的臉頰上卻是漾開了一朵紅花。
那皇室少年見她這副樣子也是一時氣血上涌,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臉門……他強自穩住心神,將被汗水洇溼的手心在罩甲上捏了一下,而後重新開始上藥。想着自己調皮搗蛋而摔破皮,自己的母妃或者母后——她們二人總是用心給自己上藥……他這才知道,原來給人上藥也可以是這麼愉快的事情。
卻不知爲何,闃靜的大殿忽然涌進一羣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宮人均是板着臉孔,團團將他們圍住。四周都是嘈雜的喧譁之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從眼角看見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都人被人按倒在地,狠狠的用壽字棍擊打……
一下,兩下,三下……還沒到第五下,她就不吭聲了……
他們說,她死了。
然後,那個體態勻稱婀娜的豔麗女子撥開人羣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她皺着眉頭嫌惡地看着他,然後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對身後的父皇說了句:“如今皇長子不過十三歲,還未出閣拜師卻已與宮女有染,而今已非童貞之身……這等皇子怎堪肩負長哥大任?”
“孩兒沒有,父皇您請聽孩兒解釋……”他面紅耳赤想要爭辯,卻被父皇冷淡的眼神所攝。
他被罰跪在外面,天雷陣陣,小雨已經轉爲大雨。
不需要擡頭,他也知道,父皇和那看似贏弱的豔麗女子正看着他——他不能動……
這乍暖還寒的時節,那寒冷如冰的雨水打在身上的滋味不好受,浸溼了嫡母后新制的罩甲,而後一絲一絲滲透進入到內衫最後觸碰到他的皮膚。
好冷……
淚水混在雨水中滑落臉龐……
“不要啊——皇上!”
昏昏沉沉中似乎聽到母妃的淒厲的哭喊,他一擡頭果然是母妃——她不顧儀容地跪在坤寧宮門口,身後跟着同樣寵愛自己的嫡母后……
時間很久了,而且他當時渾身發冷,就要暈倒,可他最後還是聽見了母妃慟哭之時喊着的話:臣妾十三年來與我兒同起居,正爲此也,果有今日!陛下且看常洛十三年來行動是否始終循規蹈矩?臣妾並不期望常洛能勝任長哥一位,如今只請求陛下盡信臣妾一言。從此以後,臣妾願意離羣獨居……
最後一眼,他看見他機敏的三皇弟正在人羣之後的縫隙裡面笑着,燦爛無比,天真爛漫……
母妃!
母妃,不要啊母妃!
常洛很疼呢!
母妃!
淚水混雜着冰冷的雨水滑落臉頰,皇太子在夢魘中緊緊抓住身邊的女子,將頭靠在她的胸前,輕輕喚着:“母妃……母妃……”
………………
印月與皇太子他們一衆人原本坐在馬車內,卻在剛剛進入東華門的時候意外的被東華門內突然塌毀的城垣巨石碎礫給壓住——馬車當即被砸毀,印月被皇太子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似乎皇太子受傷比較嚴重,他立馬就昏了過去,此刻卻像是在昏迷中夢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印月微微一嘆,本着脣亡齒寒,兔死狐悲的精神,心頭一陣沒來由的悲傷,就在狹小的縫隙中抽出手,輕輕撫開並結在皇太子臉頰上的頭髮。
大雨並沒有因爲他們的艱難而停歇,似乎還略帶快意的瘋狂肆虐着。印月渾身冰涼,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似乎整個靈魂都抽離了——難道要死了嗎?螓首輕搖,卻瞥見不遠處的夾縫中那雙墨黑的眼眸……
他們一行人沒等到宮中派人,而是先被慈慶宮的內侍從那一角所謂的廢墟中救了出來。不過任誰都沒想到,在移開石塊的時候出力最大的竟然是李進忠。
這麼一件大功,自然是不會被人所淡忘,一時間郭太子妃、王才人、李妤兮,最後是剛剛從昏迷中醒轉的皇太子——他們都對李進忠印象極佳,還賞賜了諸多寶物……可李進忠並沒有接受,他只說自己是慈慶宮的人,奮勇搬開巨石碎礫救皇太子是份內之事,賞賜還是分賜給一衆救護隊內侍扈從比較公平妥當。
就這麼短短一席話,卻讓衆人聽得不住點頭贊同,那王安更是對李進忠另眼相看,不斷誇讚他憨厚忠勇是可造之才讓魏朝多多帶着他。
相比起皇太子處往來人流的絡繹不絕,印月的房間似乎頗爲冷清,連曉晨都被叫去照顧元孫,都大半夜也沒有人來看看她。
似乎是在發着燒,印月渾身滾燙,頭痛的無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