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才剛矇矇亮,印月便已起身,換上了宮服帶上了特髻, 她就成了宮女“巴巴兒”。
身懷六甲的太子妃並不要她做什麼粗活, 因爲她的來此不過是混個閒差, 況且過段時間印月就會去瑞王那裡的。見太子妃如此大度, 印月反倒覺得不好意思, 她一個人踱步在慈慶宮後宮,卻茫然不知該去何處。是去曉晨那?還是去李妤兮處晃悠一下……
走着走着印月嗅到了一陣芬芳馥郁的木樨甜香,她記得當年太子妃曾言, 最愛這木樨香——那何不折下幾支帶回去。正在費力攀折之時,印月隱隱約約聽到了遠處的夾竹桃樹叢下有一錦衣女子正在啜泣。
“你……你是?”印月當下好心上前, 輕拍那人背脊。
那扶着夾竹桃哭泣的女子嚇得身子一顫, 扭轉頭來驚得花容失色, 卻詫異道,“是你?!”
“你……你是……劉……劉媛兒?”印月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她, 還是在這情景,頗有些撞破別人隱私之嫌,只能訕訕道,“婢子不識大體,衝撞了劉淑女, 還請淑女饒罪。”
“你是……你是那個印月!”劉淑女一臉的驚恐, 她愣在那裡顫聲道, “你不是走了麼?怎麼回來了?好多年了……你……怎麼還沒老?”
爲了少惹事端, 印月躬身行禮, 對着劉淑女道,“婢子不知淑女所說是何……婢子是太子妃處新來的宮女巴巴兒。”
“不是?是新來的宮女?”劉淑女狐疑地在印月臉上來回打量。末了, 才似是自言自語般呢喃道,“也對……她現在應該年歲很大了。呵呵,你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她說着說着就將盈盈目光鎖定在不遠處的一口井上,雙手緊握,鳳仙花汁液染好的丹蔻深深掐進她自己的肉裡面。
印月向她望去,猛然倒吸口氣,她被她的眼神嚇得有些發毛,而且劉淑女所凝望的那口井應該是她們兩人唯一的交集——那個死去的宮女,那個陰沉的黑夜。印月以爲自己已經忘了,可是在見到劉淑女之後,那些記憶卻破土而出,直壓的她胸口悶的難忍。
劉淑女不再理她,漸行漸遠,可印月耳畔又傳來了劉淑女低低的囈語,“原諒我。當年我不是故意的,若不是……我也不會讓你長年曝屍井下。”
“我也不是故意的,遠你的亡魂能得安寧。”印月在心底也低低地念了一遍,心裡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緊張。
時間過得飛快,忙忙碌碌,轉眼已經是兩月之後。
天地都帶着凌冽寒氣,印月正抱着上等炭要去往太子妃室內加熱,卻在門口聽得太子妃顫聲叱道,“你怎麼能狠下心?”
那時候也不知道爲何,這奉宸宮中竟是半個宮女太監皆無。印月不敢再靠近,只能抱着木炭守在門外。
室內無人迴應,許久之後有男音冷冷回了一句“形勢逼人”,便再沒第二句話。
“可是……她是你嫡母后啊!”太子妃似乎在抽泣,原本保持良好脾氣有些崩塌,“難道你就爲了打擊他們就對母后下毒手?你這樣與那福王在我們慈慶宮安插細作有何區別?”
“母妃纏綿病榻多時,如今也是給她解脫。”
“你……我看錯你了,母后她可是最疼愛你的。你居然給了她鳩藥。”
“啪”的一個巴掌聲響起,室內久久一片寂靜。
印月側耳傾聽半晌,察覺那人居然就是皇太子,便覺得心頭混亂,只是抱着木炭面無表情地往遠處走去:帝王家的人終究是有一顆禍心——不受寵的太子要扳倒榮寵極盛的福恭王,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五日之後,國母哀逝,舉國共殤。
從那以後,印月也就再也沒見到太子妃臉上掛過笑容,她總是拖着笨重的身子佇立在窗臺邊,目光凝視遠方,落寞寂寥——皇太子似乎也沒再來過。
印月一心等待自己被皇太子交給瑞王殿下,也就只過一日段一日,只聽偶爾管事姑姑抱怨:皇太子不念舊情,只知道獨寵那住在西面承華宮的李才人。你年紀輕輕莫要去學那個劉淑女和李才人,都是都人出生能好到哪裡去。還是在這宮裡面安安分分的。
望着管事姑姑鄙夷的口氣,印月苦笑以對。
再次見到李紅玉是在一個月後的薦香亭外。
那日正巧印月去擷芳殿爲太子妃取個小物件,卻湊巧見到了遠處的薦香亭中坐着幾人,個個衣飾華貴,似乎在品茶——其中小腹微微隆起的便是承華宮的李才人。這個盛裝之下的李才人果然與之前的青澀少女不同了,這會兒的她似被衆星拱月一般,富貴逼人,風華無雙。
她沒見到印月,只是娥眉倒豎,一個勁的漫罵垂顏不語的王才人——風水輪流轉。
印月無奈笑笑,只覺得人心易變,曾經那樣癡情的小女孩竟然也會趨炎附勢的巴上皇太子,她曾經信誓旦旦對自己言:深愛劉時泰——如今,自己眼前這個狠辣的嬌媚女子真的是李紅玉麼?
“滾開,不准你欺負我母親!”皇長孫由校漲紅着臉拉住李紅玉的繡金馬面羣下襬,他用腳猛力踢向李紅玉,罵道,“你這個下人,還欺負我們!看我不告訴我皇太奶奶。”
“不是的……”王才人似乎已經沒有了多年前的那股凌厲之氣,她眼中含着淚水,上前拉起自己孩子的,“由校你別這樣無理,李才人你就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和孩子計較。”
“哼!”李紅玉怒極,揚手就甩了一個巴掌給他,又對着面前啜泣的王才人揚眉冷喝道,“這就是你的好孩子?果然是好!看來王才人你每日裡沒少悉心教導他!皇長孫又如何?饒是太子爺都沒有說將來定要立他。你區區一個失寵的才人,還想爭奪太子妃的位置?!”
“不是的,不是的,太子妃娘娘此刻……此刻與李才人娘娘您一樣懷有身孕……我怎麼敢……”
“小爺——小爺您就助手吧……”
印月見李紅玉現在這副威逼脅迫樣子比之當初的王才人更加飛揚跋扈,不由得蹙起眉頭,可眼前正在受罰的人裡面還是曉晨。既然已經看在眼中,印月是斷然咽不下這口氣的,於是一串小步上前就欲衽襝行禮。
“退下——勖勤宮李才人到——”
隨着一聲呼喝,印月回頭就見到忽然有一行人,從她身後迅速走來,印月連忙避開退到一邊。
那是幾名宮女,行走間腳步踏實,步步生風,個個臉上英氣逼人一副巾幗英雌的氣勢。她們身後有一位挽着牡丹高髻的華服女子也正翩然而來。印月定睛一看,那女子瓜子般尖削的下巴,一臉憂色卻仍然不掩其勃勃英姿,果然還是和多年前一樣的將門虎女——李妤兮。
當李妤兮路過印月身邊之時,她目光稍稍一掃間,印忙垂顏行禮。好不容易沒見她認出自己,印月心頭大石也落地了。可纔要轉身,李紅玉的尖銳聲音就響起,“事情沒完就誰都不能走!省得去皇太子處嚼舌根說是我虐待了皇長孫殿下!倒要叫皇太子殿下瞧瞧是不是有人預謀要暗害我腹中的骨肉。”
印月聞言,尷尬地停在那裡,看這李紅玉的意思似乎是要好好就小爺踹她那兩腳做文章。
女人啊,沒孩子的時候爭寵,有了孩子又要爲自己的孩子爭地位——李紅玉如今不過才懷孕,可已經在爲自己的孩子打算了。
印月沒興趣聽那些后妃的勾心鬥角,她懶懶低着頭,不理那些女子嘰嘰喳喳的對峙——她心裡只想着今晚瑞王要來慈慶宮一事。
時間久了,女子爭執的聲響好不容易漸漸止歇,李紅玉悠悠說了句,“既然勖勤宮的李才人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就……”
聽這意思是要放他們離開了,印月低頭暗笑着屈身行禮,心想總算好了。正準備離開之時,李紅玉身旁的宮女卻突然低聲叫道,“才人娘娘,皇太子殿下來了!”
遠遠望去,那麗園門處人影重重,最前方有一身穿長青色團領衣衫的頎長男子如風而至。
“恭迎皇太子殿下。”印月身後一衆宮婦皇子紛紛行禮。
印月卻是四肢僵住,那男子右側的扈從中身穿飛魚服的不正是魏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