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月光熒熒如鬼火,肆無忌憚的在闃靜的夜空中氤氳開來。宮牆邊上,那遒勁老樹的巨大輪廓在月光的勾勒下,被迫將自己怪誕蜿蜒的影子蓋在了那似乎死去多時的宮女身體之上——毫無生氣,毫無情緒,似乎那女子連一縷陰魂都沒有化成。
印月腦袋嗡的一聲,麻木了一陣,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一定都是假的!
“回來!”她倉惶跑過去將原本伺機逃跑的劉媛兒拉了回來,她圓瞪雙目道,“你在這裡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你說到底她是怎麼死的!”許是印月之前太累,她只覺得說話的時候喉嚨口腥甜又哽咽,往日的婉轉鶯啼,如今聽在耳中,卻是聲音嘶啞難聽。
劉媛兒被印月死死拽住手腕,她的臉色因爲驚悸而蒼白如紙,可不論怎麼樣都掙脫不了印月緊緊鉗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
印月並不知道自己此時臉上滿是乾涸的鮮血,斑駁的胡亂分別在自己原本就略顯蒼白的臉上,兼之配上了她如今嘶啞難聽的聲音——劉媛兒似乎有些驚嚇過度,她眼中盈盈生出淚來,到最後竟然語無倫次地不斷開闔着自己的嘴脣,只翻來覆去不停道:“我什麼都沒看見,你沒有殺人……她……她……她是……我沒看到……你沒吸血……我什麼都不知道……”
吸血……殺人……
印月的臉開始因爲僵硬而變得扭曲,她半天不敢去開口接下去反駁或者爲自己辯駁——只聽得劉媛兒近乎在顫抖的一聲聲求饒,撞擊自己心靈的城牆。這豆蔻女孩原本嬌麗如銀鈴一般的聲音,在闃庭裡聽來特別的刺耳。
怎麼會這樣?
明明是鬼影要自己的命……
怎麼會是這樣……
莫非?真的……
生平第二次見到死在自己面前的人:第一個是張媽,第二個便是橫躺在冰冷棕黑土地之上的這個宮女……可是這次印月居然不害怕,見到這麼一個陌生的屍體,她更多的是有些不知所措。
最後,印月鼓起勇氣回想之前那近乎幻覺的時刻,似乎在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分,耳際曾經聽過哀哭的□□,她越發覺得自己很恐怖,不知道自己將來某個時刻是不是又要變成野獸。那巨大的寂寞和恐懼感根本無法排遣……
怎麼辦?
自己被瑞王的咒法害了,怎麼辦?
告訴魏朝?可是慈慶宮裡面少了個人……終究說不過去……況且那王安原本就看不慣自己去拖累魏朝……
告訴曉晨?可她區區一個比自己都低等的末階宮婢……更本幫不上忙……
告訴王才人?不行,她現在自生難保……
告訴太子妃?告訴……
印月心中煩惱,只覺得一時間種種矛盾都擠壓到了一處,她不堪忍受,卻不能停歇。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何況是能殺人於無形的宮廷?一步錯可就步步錯了!
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殺了人——尤其是被自己活活吸乾了血才死……
如果被人知道,那自己也就是妖人了——會被燒死的……
到時候難不成要魏朝力排衆議來搭救自己?
瑞王他到底想要怎麼,這麼逼迫自己有意思麼?
哼!
越是逼迫我……我便越是不會讓你得逞——印月思忖到此,把心一沉便打定了主意。
她蹲下身子緩緩靠近那死去多時的宮女,一旁的劉媛兒被她牽着也只能被動的一起靠近蹲下。印月只那麼玉手輕輕一掀——原來是她……冤家路窄啊!
印月覺得有點疲累了,似乎渾身都是軟耷耷的,沒有一絲氣力,以這樣的狀態……自己根本沒法子去將屍體轉移。爲今之計,也只有求助於劉媛兒了。
“你看見了,當然也走不脫……除非……”印月眼睛裡反射着月光的冷冷波紋,幽幽地轉過頭,露齒一笑問道:“你,劉媛兒,幫我一起把她移開,可好?”
“不……不……死人……死人……”劉媛兒哆哆嗦嗦的渾身顫抖,眼中盡是無窮的懼色。
“那你想如何?!”印月有些不耐煩,因爲夜晚的慈慶宮中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有巡邏的侍衛前去各個場所察看是否有異常情況。如果被他們其中的任何人發現了自己和這屍首,那隻怕是性命堪虞啊!印月心中甚是焦躁,她懷着一絲希望,極力想讓劉媛兒幫助自己,於是只能陰惻惻威脅她,“劉媛兒……你莫不是忘記了我還掐了些什麼秘密吧?”
印月此言看似瀟灑,實則是淚乾心枯之後的絕望,明知不可爲而爲之。
“什麼?你說……秘……密?”劉媛兒眼神中晃過一絲疑慮,連帶着語氣都發生了變化。
印月之冷笑一聲,便不再說話。
劉媛兒看着地上慘遭印月噬咬吸血而死的宮女,似乎心有不忍,可又有些遲疑。
印月不免安心不少,原本不過是慌亂中想到的救命稻草,心中也是沒有幾分把握,可如今看劉媛兒的神態語氣,她就有了九成的把握。
雖然要挾別人實在是下三濫,可是若非實在沒法子了,她印月何至於此呢?爲了不刺激到劉媛兒產生應激心理,印月不顧地上冰冷齷鹺索性席地而坐,目視前方的樹影,只平平淡淡道:“媛兒,想來你與駱思龔……呵呵,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啊。你幫我一次,我幫你一次,從此以後兩不相欠!”
沉默……劉媛兒沒有回答,印月用眼角餘光偷偷窺去只瞧見劉媛兒死命咬着自己的下脣。
“我說……你再咬下去,這粉嘟嘟的脣瓣可要破皮了,何必呢?”印月轉頭微微一笑,可語氣卻是平靜異常,“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印月絕不勉強!只不過,算了……鳥之將死啊……”
“其鳴也哀……”劉媛兒努動着嘴巴,小聲應了下去,“你既然多次撞見都沒說,那我……我就幫你這一次!不過……以後……”
“我必定守口如瓶!”印月篤定地望着劉媛兒,給了她一記強心針,“死約定,一生一世,我印月絕對不透露半個字!”說罷印月放鬆自己鉗劉媛兒的手,改爲用右手握住。
“死約定……一生一世!”劉媛兒也接應上去,她雖然不解緣何要握住手,可看印月的樣子卻似乎是一種手勢約定——依稀記得自己的生母對自己說過,當年生父就曾經與她擊掌爲盟,日後必定與她共結連理……
“好!”想來劉媛兒是極其懼怕死屍,於是印月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宮女的頭部牢牢包裹起來,然後道,“我抱前面肩頭,你抱後面的一雙腳脖子,咱們把她拖到枯井那邊,拋到裡面去……”印月討好般的對劉媛兒投去幾分安慰的目光,這種步驟一定要解釋清楚,不然就怕她到時候又再次執拗。
印月似乎以前古裝電視劇看多了,連套路都一樣……她不禁無奈搖頭,是造化弄人,瑞王下在自己身上的法咒發作,惡果居然轉嫁到了她身上——雖然討厭她,不過……罪不致死。可自己也沒法子,即使是放到現代,在精神不能控制的情況下致人死亡,恐怕也是屬於無罪的吧。
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個陰陽怪氣的瑞王吧!雖然我們素來有罅隙,可並不會以死相搏——印月其實很心虛,她不斷給自己安慰,給自己藉口,只想快些結束。
“可……那井水……以後……”
印月被劉媛兒這突如其來地一句話硬是給噎了一下。
沉默片刻之後,兩人顯然都沒有興致繼續說下去,只是無言相對,但動作卻利索起來,一前一後的搬起那條宮女屍體。
初初搬起屍體的時候,印月只感到頭皮發麻,想要臨陣退縮。可是她是“始作俑者”,如果連她自己都表現的驚恐異常的話,那劉媛兒這個無端路過的女孩又怎麼能堅持着幫自己擡這屍身呢?
自古華山一條路——那就一條道走到黑吧!
當她還是個活人的時候,印月並不覺得她會這麼沉,當時自己也曾經推搡過她。可實實在在擡着她的時候,印月確實覺得屍體無比沉重。幸虧有劉媛兒經過,不然的話,自己該怎麼辦呢?
不多久,就行到了離那口早已荒廢的枯井不遠處,印月心頭一喜,心氣一鬆,冷不防腳下一軟,那條屍體就順着印月倒下的空子,滑了下去,不偏不倚的壓在印月的身上。那綁在頭部的衣服似乎稍微有些鬆散開來,印月望過去,只看見一雙眼珠瞪得老大直逼自己而來。
“走開,走開!”印月嚇得魂飛魄散,猛地踢打着往一旁爬去,待得劉媛兒將她扶起,印月已經泣不成聲。
“起來,別怕!”竟然是劉媛兒出聲在安慰印月,她只是輕輕拍了拍印月的肩頭,“姑姑,人死……如燈滅……”
“謝……謝謝!”如果說印月之前確實是有威脅利用劉媛兒的意思,可這句謝謝確實是誠心誠意的。
於是兩人繼續上前,可女子畢竟力氣不足,搬着屍體已經走了那麼遠的距離,還要是不是避開巡邏的侍衛,兩個人已經精疲力盡。於是只能慢慢拖着屍體,一步,兩步,三步……眼看就要到井口了。
“來,媛兒,一鼓作氣,一,二,三!”
無奈,力氣不夠,那屍體只被擡到了距離井口還不到三寸的地方。
“再來!我們拋,不要放棄!”印月抓緊時機,繼續努力着,不拋開屍體,那就是自己賠命!累一些與斃命,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砰!”的悶悶一聲,這次屍體不但沒有到原先的位置,反而是背後重重彈在了井口邊,掉在地上。
“再來!”印月連連伸出袖子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汗水,又急地挽起袖子,只對着曉晨道,“繼續再試一次吧!”
身邊似乎有一陣微風拂過,可劉媛兒卻沒有動態,只直勾勾盯着枯井。
印月焦躁起來道,“怎麼了,要快點,不然來不及了啊——啊!”還未說玩,她就驚叫一聲,跳開老遠——之前順着劉媛兒的目光看過去,驚鴻一瞥間印月居然發現那宮女的屍身自己坐了起來。
沒死?
不會,明明身子冰冷……
“詐……詐屍!”一旁的劉媛兒發出無助、絕望而又恐怖的嚎叫,她身子一軟,頹然跌坐在地。
“閉嘴!”印月只是下意識的竄過去捂住她的嘴,可自己腦子確實再度嗡一聲,幾乎就要炸裂開來,不會的,不會的——她此刻只覺得四周一片荒蕪,似乎一切都將最終寂滅。
遠處正傳來逐漸想起的踏步聲,巡邏的侍衛正在慢慢靠近。
不要!不要!
自己要冷靜,要冷靜。
如果自己沒有行動,那等那些侍衛來到這裡,那自己的死期就到了!
印月深深吸了一口氣,放開劉媛兒,自己雙手緊緊握拳,不停的左右踱步,那個女人一定是死了!一定是死了!剛剛一定是人死之後的,植物神經反應——印月實在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自己居然能回想起多年前讀初中時候做過的一個實驗……
對,她已經死了!不是詐屍!這個世界不存在鬼神!魔由心生!
印月不再遲疑,既然劉媛兒已經嚇得趴在一邊指望不上,那只有靠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爲什麼會那麼清醒,那麼沉着——她大步跨前,死命的拉起屍體想往井裡面扔,嘴巴里還叨唸着“起來,起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之類的話。
…………
五更天,似乎已經有些微亮。
印月躺在自己的房間,已經有些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突生神力,僅憑一己之力就將那具屍體拋入井中的。她昏昏沉沉的只覺得自己似乎魂魄飛揚,身在牀而神魂離體——她唯一記得且仍然縈繞在自己耳邊揮之不去的是劉媛兒在屍體掉入枯井一剎那的低鳴——她可能還活着啊!
不會的,她已經死了!
這個是鐵一般的事實,不論是之前,還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