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琊把真氣包裹的所有東西,一一化出血脈。
眼前像擺小攤一樣堆着東西。
他最後掏出了那隻溼嗒嗒的水母,它還在動,發出水波般的微光。
謝琅琊目測了一下,距離熄滅還有一段時間。
“哈,”他不由訕笑一聲:“這還算是提前完成任務了。”
小咕站在一旁,伸長眼珠,看着一個通體漆黑的酒罈子。
酒罈中發出異樣的水泡聲,像是煮沸又像是腐爛,發出一片紅殷殷的光彩。
小咕清澈的大眼珠被映照出一片逆影,閃爍着鬼火般的紅光。
謝琅琊化出那個包藏着「亡靈書」的眼珠,在手上拋了拋:“做什麼呢?”
他走過來,用腳尖踢了踢小咕:“想往裡面吐口水?”
小咕動也不動,沒有看他:“一身的血淤不疼了是吧?”
“我剛調息過了。”謝琅琊單膝彎下,作認真狀頷了頷首:“在我調息通氣的時候,多謝你把酒釀上,爭取時間啊。”
小咕眯起大眼珠,難得它這麼圓溜溜一個眼珠,也能做出死魚眼般的形狀:“滾。”
“喏,你還是這樣說話比較好。”謝琅琊想起小咕剛剛出現時,滿口言語冰冷至極,半分人情味都沒有。
現在連語氣詞都有模有樣的,總算不那麼討厭了。
謝琅琊擡手揉了揉窩在酒罈旁的小狼:“根據紫微公子的說法,結在海獸口腔中的那種紅果子,與這水可以自動融合,釀酒速度很快。”
小咕沒有答話,始終靜靜地看着不停冒泡的液體表面。
謝琅琊側眼一看,那液體滾動着暗紅色的氣泡,怎麼看也不像能喝的樣子。
他方纔又是穿越「燭山之龍」的包圍圈,又是逃離鬼船幻境的,沒得喘氣的空當。
現在一切結束,他將自己那要命的腦筋又勾動起來了。
一個清晰的問題浮現在他腦海中。
這真的是酒嗎?
對於紫微公子來說,他深居一個海獸屍體內部、隱藏於茫茫「風暴北海」,其目的還不可知,也不知他已經遭遇了什麼變故。
所以……
“你說,”謝琅琊席地而坐,戳了戳小咕:“這會不會是某種藥?”
小咕終於擡起眼珠,它的眼神總是那麼直勾勾的,看得人避無可避。
“這釀酒之水是從一個陰鬼之氣濃重,而且結着莫名其妙的幻境結界的地方採來的。”小咕淡淡道:“這種東西,如果是藥,也是毒藥。”
謝琅琊撐起側臉,點了點頭:“但是涉及到我那位好師父,什麼古怪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小咕想了想,輕身一躍,兩條小短腿支在酒罈邊緣:“也好,我們就按照最出奇的思維來考慮問題。”
“喂,你別掉下去了。”謝琅琊笑道:“要是連你一塊兒煮在裡面,算是藥引子嗎?”
小咕伸長筋肉,啪地甩了他後腦一下:“現在我們來梳理一下。”
謝琅琊揉揉後腦,與小咕之間的這種相處模式,他早已習慣了:“目前疑點很多。”
“撿主要的說。”小咕乾脆道。
謝琅琊白了它一眼:“紫微公子在這裡的目的,這是最大的疑點,先存起來,慢慢解決。”
他數着手指:“剩下的問題,第一,「風暴北海」中可能藏有許多本該滅絕的遠古妖獸,不管它們是復活還是怎樣,這是個令人在意的事實。”
“而且,類似於「冰河食人蝦」那樣的情況,可能還有。”小咕道:“你不是說,它在繁殖嗎?”
“試想一下,如果極北之地的海域中大量繁殖出遠古妖獸級別的生物……”謝琅琊歪歪頭,攤開手道:“我不用繼續說了。”
小咕的大眼珠中漫起一片陰影。
“第二,就是那艘沉船遺蹟的真實身份。”謝琅琊道:“我們已經分析過了,它有可能屬於「帝炎會」或者「風雲戰盟」。等我解開了藏在那個眼珠中的「亡靈書」後,也許就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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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一口氣:“第三,就是那個淤泥海岸。”
小咕靜靜地看着他。
謝琅琊緩緩擡起血瞳,瞳子半明半暗,顯出腐爛般的陰影:“我覺得它是個活物。”
小咕不語。
“連綿千里有餘的淤泥,可能都是活物,而且是一個整體。”謝琅琊比劃了一下:“連「冰河食人蝦」都能像個小蝦米一樣,輕易就被吞食殆盡。”
他停下話語,等待小咕的反應。
兩個思維超凡敏銳的怪物,都沉默了。
在這樣沉默的氣氛中,酒水黏稠冒泡的咕嚕聲,清晰得令人發毛。
“完全想不出來,”小咕終於開口,嫩娃娃似的聲音有些沙啞:“這會是什麼東西。”
“這個暫且不提。”謝琅琊身形一閃,挪近了幾分,從這個角度,他可以感應到酒罈中傳出來的溫度。
接近沸點卻還沒有沸騰的熱度,不溫不火,慢慢滾動。
謝琅琊揉了揉額心:“還有我們看到過的,那個類似於「洪荒蟲洞」的扭曲空間。”
他打了個響指:“我們遇到的那個空間,只是一個最初級的蟲洞形態。但是你也說了,不排除這種吞噬時空的鬼東西,已經暗自蔓延、發展成熟的可能。”
“如果是那樣,”小咕道:“天劫迴歸這種事,就不是危言聳聽了。”
謝琅琊眯了眯血瞳。
小咕沿着酒罈邊緣繞了一圈,停在他身邊:“還有嗎?”
“還有,”謝琅琊聳聳肩膀:“就是我個人的好奇了。”
“其實,我挺欣賞你那些愚蠢的腦洞的。”小咕大大方方誇獎道:“說吧。”
每次被這傢伙用獨有的方式誇獎一番,謝琅琊就真心覺得“神清氣爽”。
他擡起手指,戳上小咕的身子,微微用力,作勢要將它推到酒罈中去:“我很在意紫微公子和冷媚孃的關係。”
小咕頓了頓,扭開眼珠:“我現在沒興趣了。”
“聽着。”謝琅琊把它的眼珠掰回來:“你和「長虹」在「黑迷宮」中吃的那個朱果,是我在「浣花劍閣」中隨手拿的。那種補足靈氣的丹果,像那種名門是隨處都有的。”
“所以?”小咕側過眼珠看着他。
“那玩意是這個海獸屍體的口腔中,所結成的東西。”謝琅琊傾過身子,深深盯住它的大眼珠:“它卻同樣出現在萬里之外的「浣花劍閣」中,被當做普通的朱果一樣隨處可見。”
小咕眼珠一動。
“冷媚娘通過「魂之聲」告訴我紫微公子的下落,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覺得他們之間並不尋常。”謝琅琊輕咳一聲,一臉“我很正經”的嚴肅模樣:“我可不是在八卦,我是覺得可以從這一點入手,引出「東方聯盟」對紫微公子施行的計劃。”
“然後呢?”小咕淡淡問道。
“然後見招拆招,對付那幫人精啊。”謝琅琊皺起劍眉,覺得它問的有些奇怪。
“真是好徒兒。”小咕甩了甩眼珠:“一心一意爲師父着想,想幫他解決麻煩。”
謝琅琊咀嚼了一下它的話,沒等想明白,小咕已然縱身一躍,啪地貼到他的臉上。
它掰住謝琅琊的側臉兩邊,眼珠相對,一字一頓道:“別忘了你真正的目的,傻瓜。不多留點心思的話,像紫微公子那種人,可以耍你耍的團團轉。”
謝琅琊後仰身子,掙開它黏稠的筋肉:“至不至於?”
“當然至於。”小咕收回觸手:“紫微公子身上牽引着這麼多謎團,相關之人倒黴了無數,他反倒安然無恙,這種人絕不簡單。”
謝琅琊輕撫下巴,耳邊的氣泡聲越來越響:“可是他現在的處境,看上去也不是很妙啊。”
“嘩啦啦——”
透過粗糙堅厚的肉壁,一陣劇烈水聲的迴音遠遠傳來,好似泄洪一般。
謝琅琊擡起眼角,拂去額角的黑線:“他又在往胃袋裡扔食物了。”
話一出口,他血瞳一沉。
“沒錯,這也是個問題。”小咕道:“給一個海獸屍體餵食,你覺得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紫微公子本身就不是個正常人。
謝琅琊心裡冷笑一聲,腦筋卻已然飛快轉開了。
給一個海獸屍體餵食……
從正常的角度思考,那就是……
“這個海獸,”謝琅琊突然開口,因爲側臉壓出的窩子,聲音有些含混:“真的死了嗎?”
小咕斜眼看他。
“給一個屍體餵食不正常,”謝琅琊攤開手:“反過來思考,給活物餵食就理所當然了。”
這麼說着,他扭了扭脖子,覺得後背有些發麻。
現在,他究竟在一個什麼玩意的體內?
好容易找到了紫微公子,沒想到碰上的事,更加難辦。
“咕嚕咕嚕!”
謝琅琊收回精神,翻身而起,從酒罈上方投下視線。
……他現在倒真想親眼看看,紫微公子要怎麼把這東西喝下去。
暗紅色的液體變成了漿狀,雖然不是很粘稠,但絕對不可稱之爲“酒”。
這種東西,一喝下去肯定會黏住嗓子,鼓起一團不能呼吸的血腫。
謝琅琊側頭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流星水母」,光芒已經很微弱了,接近熄滅。
它也將近死亡。
謝琅琊的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暗光。
他想起在「天極泉眼」之上,鋪天蓋地奔騰過來的「金蹄獸」鬼魂。
那副索命之勢,深深刻印在他的腦海中。
都是生命,有的被燒斷尾巴當成肉盾,有的只是起到一個計時的功用而已。
死不死的,有誰在意呢?
這……
就是弱者。
謝琅琊心中涌起一股最黑暗的暗流。
他轉過身,將酒罈託底擡起,無須真氣託舉,強健的臂力已然足夠。
“啪啪——”
沉厚的腳步聲穿過肉壁,越發接近。
謝琅琊側耳聽着腳步聲的頻率,並不急着動作,只是緩緩轉過身。
他擡起血瞳的剎那,紫微公子剛好出現。
兩人之間灘成一堆軟泥的「流星水母」,高高鼓起了最後一團垂死的氣泡。
“嘣!”
光芒驟然熄滅,水母也迅速乾枯,碎成一灘粉末。
謝琅琊面無表情,看了那水母碎片一眼,又轉向紫微公子。
他將酒罈放在紫微公子面前,後退幾步,挺身頷首:“師父,您要的酒。”
紫微公子一身黑色斗篷,像是披着最黑暗的夜色行走而出般,懶懶一掃視線,看了一眼那散發着異樣腥氣的漿狀液體:“你還真的做到了。”
謝琅琊想了想,保持着躬身的動作,擡起眼簾:“我想,這一路上的一切,都在師父安排之中吧?”
“我要確定你是否擁有,掌控「至邪之體」的一切條件。”紫微公子豎起兩隻手指:“這是最重要的兩個條件:第一,你是否能熟練運用陰鬼之術,脫離險境;第二,你能否對付得過非人類的強大對手。”
謝琅琊嘖了一聲,貌似遺憾地嘆氣:“這兩點,目前我更多要靠運氣啊。”
“助你用實力蓋過運氣,這纔是我收你這個倒黴徒弟的原因。”紫微公子捻起勺子,盛出一勺冒着細碎水泡的液體,那液體微微黏稠,看上去像是長滿了疙瘩的碎肉。
謝琅琊盯着他的動作。
紫微公子神情悠然,一口飲盡,還輕咂脣舌,細細品嚐滋味。
他眼神望着虛空,出神品味,驀然一擡眉角:“不錯,就是這個味道。”
謝琅琊只覺腹胃微微一抽。
紫微公子席地而坐,那姿態真像是悠閒品酒,不管自己身處在一個海獸屍體內部,也不管喝的是一種類似碎肉黏液的東西。
他又盛了一勺,擡起手來,示意了一下謝琅琊的方向。
謝琅琊收回禮數,面如沉冰不動,只有血瞳輕輕一轉。
這種不祥的預感是……
“來啊,徒兒。”紫微公子淡然一笑,指節撐起頭側:“這個東西,主要是給你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