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難

落鎖的房門,嘩嘩地響了幾聲。

枯坐在房中的漂亮男子震了一下,

待看清進來的人,他騰地站起來,那發自天性的桀驁,忽地從骨子裡透出來。

慎言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立在窗邊的人。比之月前在聖上處見到的那個任性的男侍,此時的尚天雨身上,更添了些英氣。雖然因重任初愈臉色仍略蒼白,但清亮的目光裡躍動的情緒,已經告知他,尚天雨的耐心和隱忍已經在這些日子的獨拘日子中,逼到了極限。

黃大海顯然吃過尚天雨的虧,他並不願進來,只在門口張了張,就退走了。

慎言緩步走進來,停在桌邊。尚天雨戒備地眯起眼睛。

慎言只踱過窗子這一邊,靜靜地站定,並未講話。尚天雨到底不如慎言鎮定,只沉了半瞬,就不得不先開口,“你來做什麼?”

慎言打量他,面前站的人,彷彿忽地張開滿身刺的小刺蝟一般,雖然張牙舞爪,卻掩不住他內心的委屈和絕望。

看着尚天雨蒼白的小臉,慎言的心立刻軟了。

“陛下口諭,即刻接你出去,”他柔聲。

尚天雨聞言,先是驚喜,既而不由自主地紅了眼圈。慎言心裡嘆氣,自然而然地踏前兩步,溫暖的氣息,將這個委屈的小人兒籠起,“傷,可好些?”

這樣溫暖的氣息和真切的關懷,讓尚天雨積存起來的情緒一齊涌上心頭。他堅持了一下,終於彆扭地把臉扭向背後去,極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睛。

到底是個孩子,慎言心也隨着這傷感的情緒澀起來。

等尚天雨平息了情緒,慎言探手拉他坐回牀上,彎着腰,看着尚天雨的眼睛,“聖上有要務等着我們。咱們即刻就走,離開這裡。”

尚天雨使勁點點頭,剛哭過的小臉掛上些生動的表情。

慎言見他如此,頓覺可愛,語氣裡不自覺帶上些寵溺,“那裡……我看看可好?”

“哪裡?”尚天雨像受驚的小兔子,從牀上蹦起來。心虛。

慎言和暖地笑笑,都是從男苑過來的人了,他又有什麼不清楚呢?尚天雨是天子男侍,自不必象前院那些男孩子,受着人前露體的屈辱,但必要的禁錮還是要有的,比如鎖陽,這是規矩。

“不取下來,怎麼出去辦事?”他勸。

尚天雨知道瞞不過慎言,越發彆扭。

慎言抿脣看了他一眼,半哄半嚇道,“不讓我看,那就請黃公公着教習來給你取下去?”

“不要。”尚天雨眼裡含着嫌惡。

慎言抱着臂,看着他不語。

彆扭了一會兒,尚天雨終抵不過,期期艾艾地自己坐回牀上,抖着手,抽出腰帶,衣襟散開。慎言也不遲疑,探過手,果斷地拉開尚天雨的褻褲,果然,一根銀亮的細絲在尚天雨身下以繁複的手法,嚴厲地扣緊。這就是鎖陽。因着後宮宮娥繁雜,男侍居於所宮,這鎖陽之規矩,是必要的手段。

但發展到男苑,這規矩有時也變成了私刑。凡是男苑的教習,必會這一手。以一根銀絲縛住身下,只每天固定時刻放開一兩次。雖然只是一根絲,但因手法不同,承受的人,感受也是各不相同。今日一看尚天雨的,就知道,他沒少得罪這些教習,他們下鎖陽時,算是下了狠手,尚天雨,必定是徹夜感覺身下酸脹疼痛,寸步難行。

尚天雨臉紅成透布,他因羞恥而顫了睫毛閉上眼睛。

慎言未語,他知道,此刻安慰的話再好,也顯蒼白無力。已是不堪,唯有儘速結束尚天雨所遭受的酷刑,才能讓這個爛漫的男孩子,儘早走出惡夢。

他伸手,果斷地撫上去。

幾下拔開繁複的鎖釦,又以定製的順序,依次解開幾個活節。鎖陽的銀絲應聲鬆脫。尚天雨全身一震,眼角早逼出淚花來。

慎言鬆了口氣。幸好尚天雨沒自己亂拆,這扣是環環相結的,動錯一環,只會越扣越緊,極易受傷的。正緩口氣,擡目看見尚天雨溼亮亮的眼睛。

“就是這破東西,我弄了幾回,都沒解開,反倒系死了,”他小臉憤憤,“等小爺出去了,一定讓這些不男不女的東西對自己的行爲後悔。”

這話,這表情,怎麼聽怎麼像是孩子心性。慎言笑起來。

尚天雨也意識到了,他索性放開心防,也會心地笑了。

“咱們走吧,聖上需要你。”慎言寵溺地揉揉他頭髮,帶他收拾東西。

“都不是我的東西,不要了。”尚天雨撐着牀站起來噘着嘴不滿。

慎言停住手,惹有所思地打量他表情,“好,尚侍君……”

尚天雨擺手,“叫我天雨好了。”

慎言點頭,覺得有些話,必須開導給他聽,“天雨,聖上當初貶謫的決定,並不知道男苑會有這樣的規矩。”

驚訝於慎言竟反過來寬慰自己。尚天雨自己在聖上身邊呆了多少年,慎言又是幾時歸附聖上的,兩下一比較,尚天雨立刻明白了自己在氣度上與慎言的差距。

他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他含下頭,嘴角掛上些自豪和堅定,“主上要我的命,我也甘願給的。”話到最後,聲音漸低,彷彿只說給自己聽。

慎言怔了怔。尚天雨這話這表情,怎麼看怎麼像自己繼四合院後這些日子的心境。他黯然垂下目光。

聖上果然識得人心。把尚天雨關在男苑,一方面讓他靜心養傷,另一方面也是磨磨他的性子,雖然過程沒料到會讓尚天雨受這樣的委屈,但結果卻是讓人樂見的。她的尚天雨,真的長大,成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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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苑前院裡,那些男孩子依舊耗着。齊齊地撅跪着,連畜牲都不如的姿勢,讓路過的尚天雨紅了面頰。

慎言走過他們,略過那一道道射來的箭一樣的目光,泰然。

兩人出了男苑,都不約而同舒了口氣。一路上,慎言清晰而簡潔地交待了陛下交給尚天雨的任務。交待完,轉頭,見尚天雨亮亮的大眼睛正看向自己。

“你,原名就是耀陽?”

看着尚天雨好奇的大眼睛,慎言笑笑搖頭。

“那你本家姓什麼?”尚天雨追着問。

慎言看着屬於少年的,光彩飛揚的臉,方纔在男苑的陰鬱,已經在尚天雨身上尋不見痕跡,他的心裡莫名地痛了痛。站住,看着尚天雨,笑道,“天雨,不是每個人都擁有自己本姓的幸運。”

尚天雨漂亮的嘴驚訝地張開,半晌合不攏。慎言不再說話,轉回頭,默默地繼續走。

“我想知道。”身後,傳來尚天雨堅定的聲音。

慎言停下,背有些僵硬。

“真的……”尚天雨有些語塞。

半晌,慎言轉回頭,臉上一貫雲淡風輕的笑容有些簫瑟,“我本名瑞景。”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讓他自己也震了震。慎言掩飾地垂下頭,眼中掛上些晶瑩。

“瑞景?”尚天雨重複了幾遍,欣喜起來。追上慎言,“你本就姓瑞?這姓可不多,江北大族倒有家姓瑞的,你何時入的鐵衛營?跟主上怎麼認識的?……”一迭聲的問題,讓慎言應接不暇。慎言嘴角含笑,看着突然話多起來的尚天雨。這小傢伙,到底展露了真性情,如此天真可愛,怪不得聖上,對他另眼相待。

兩人走走談談,轉角過來,迎面一羣冠帶大臣迎面而來,邊走邊議,彷彿十分焦急。

爲首一人正是樑相。他身圍幾個侍郎偷偷碰碰他,低聲,“昨夜聖上獨召了慎言,興許他知道聖上今日行蹤……”

樑相目光投過來,也看見慎言,怒氣頓生,“妖孽……”

慎言已看見他們,可狹路相逢,要避已是來不及。他皺眉,伸手推了推尚天雨,低聲道,“什麼都別說,也別辯。”尚天雨一愣,擡目也看到了氣勢洶洶而來的這羣重臣。

“什麼都別說,也別辯,記得脫身要緊,聖上等着你呢。”慎言來不及解釋,只再次重申。

尚天雨點頭。

“若我脫不了身,你轉告聖上,從平娘娘手下轉來的人,我已經着人審查了一遍,聖上要的下毒人,已經死了,他有同門,但要幾天,才能查到蹤影,請聖上再寬限幾日,我們定不辱使命。”

慎言語速很快。尚天雨字字記在心裡,雖然不知他所說的“我們”指的是誰,但心中明白,必是聖上暗中培植的力量交在慎言的手中。轉目看見逼近的樑相一衆,他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拉住慎言,輕聲提議,“我們施展輕功,一下子就沒影了。”

慎言苦笑。天雨真是個孩子。自己的行蹤本不固定,今天是因有事,才走到正殿附近,樑相衆人專等在這,必是先得了消息。本就是眼中釘,除之而後快的心思,又加上自己近日暗影的事辦得也過於招風,所以,可以肯定,今天樑相對自己,可謂勢在必得了。

樑相已經帶人過來,慎言輕輕掙開尚天雨的手,低聲說了最後一句,“你是聖上正了名的男侍,要擅用身份。”

尚天雨看着樑相挾着怒氣,直奔慎言而來,垂在兩側的手,狠狠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