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個故事:蕉林
“……九八, 九九,一百!”
扮鬼的孩子扯下矇眼布,揪出隱匿的同伴們。孩子們尖叫着笑成一片。
所有玩捉迷藏的孩子都被抓出來了, 唯獨知花不見蹤影。
“知花去哪了?”扮鬼的孩子急了。
“會不會是回家了?”
“知花——出來吧——”孩子們扯着嗓門四處喊了幾聲, 不見迴應, 便當她是回家吃飯了。
天色暗了下來, 孩子們各自散去。
而此刻的知花, 正蜷縮着身體坐在村子邊緣的芭蕉林中。
“躲在這裡,一定找不到的。”
知花今年八歲,性格帶着一點天生的倔強和固執, 聽不到遠處小夥伴呼喊的聲音,便在芭蕉林裡等定了他們。
雖然心情已經由最初的激動和得意, 漸漸變成了無聊, 隨着天色的漸暗又變成了恐懼。
月光灑了下來, 芭蕉的大葉子在夜風中微微顫動着,像一隻只巨型的大手, 呼呼地扇動着,輕輕擦過知花的身體,像被人摸了一把似的。
知花蜷得更緊了,咬着嘴脣,把臉埋進膝蓋, 心裡又是害怕又是氣惱。
躲進來的時候只滿心想着要讓別人找不到。
但是真的找不到了, 又該怎麼辦?
這個沒人教過知花, 所以她只好繼續等。
“呦, 誰家的孩子?”
突如其來的, 耳邊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
知花嚇得打了個哆嗦。
因爲她完全沒聽見有人走近的腳步聲,耳邊除了靜謐的風聲之外, 寂靜一片。
“這麼晚了,你在做什麼?”
那聲音還算溫和,於是知花戰戰兢兢地仰起臉。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穿着普通農人的裝束,知花沒見過他,或許是鄰村的人。
他的面容俊美得令人喘不上氣來。
他偏着頭,像打量一隻小動物一樣看着知花。
“我……我在捉迷藏。”知花說着,不知怎麼臉上有點發燙。
“哈哈!在這裡捉迷藏?好主意!”男子大笑起來。的確,在一片漆黑的芭蕉地裡,若不是走到近前,是休想看見知花的。
“奇怪的小孩子。”見知花羞惱,臉紅得火燒一樣,男子憋住了笑:“我送你回家吧。”
知花只是倔強地坐在地上,當成沒聽見。
“呦,脾氣不小。”男子好脾氣地笑笑,突然一伸手把知花抱了起來,像抱個嬰兒似的。
知花在他懷裡憤怒地掙扎了兩下,見掙不過,就一動不動了。
男子把她送到芭蕉林外,放在地上。
村民們已經執了火把到處呼喊着知花的名字了,下午一起玩捉迷藏的小夥伴也被大人們訓得直哭,一派混亂景象。
“真熱鬧。”男子衝知花愉快地眨了眨眼睛:“你說是自己走回來的就好。”
知花張口想叫他,他卻已經潛入芭蕉林中了,那個略顯削瘦的身影,左轉一下,右轉一下,就不見了影蹤。
知花回了家裡,少不了一頓訓斥。
而且家人的臉色都有些古怪。
“那可是芭蕉林吶,不會出什麼事吧?”大人們板着臉交頭接耳。
“胡說,她還是小孩子!”
一旦知花迷茫的目光落到他們身上,他們就閉嚴了嘴巴不說話了。
這件事發生後,村裡的小孩子開始冷落了知花。
“她腦筋有毛病的。”
“就是,居然藏到芭蕉林裡。”
“我媽媽說,女孩子夜裡去芭蕉林會發生不好的事……”
至於是怎麼個不好,誰也說不上來。
但是孤零零的知花,從此就常常獨自一個蹲在田地裡堆泥巴玩兒,從早堆到晚。
手指上溼潤的泥土在陽光下烤的發硬。
知花坐在田埂上,正搓手指搓得入神,肩膀上突然被人點了點。
“你又在玩什麼了?”是那天的男子。
午後燦金的陽光,將那張俊美的臉映得愈發眉目分明,絲絲刀刻似的深邃。
知花看着他,心裡咯噔一下,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
“你真是奇怪呀。”男子蹲下身來,目光和知花保持水平,一雙漂亮的眼睛,像兩汪晶亮的水,有什麼東西在下面活動着,激起粼粼的波光。
“都怪你。”知花瞪了他一眼,和他講了被夥伴冷落的事。
不過躲進芭蕉林的是自己,不肯出去的也是自己,這個人只是好心地送她出來而已。
但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很怨他。
“哈?這個也要怪在我身上?”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知花站起身,拍拍土就要走。
男子卻突然捉住她的衣角。
“吶……他們都討厭你的話,我陪你玩好了?”
那張漂亮的臉,故意擺出一個苦兮兮的怪樣子,知花見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好吧。”
這個人就成爲了知花的童年玩伴。
他似乎整天都沒什麼事可做,悠閒得很。他也從來不和知花一起出現在村子裡面。
面對知花的質疑,他開玩笑地說道:“我會嚇到他們的。”
“怎麼會?你又不是妖怪。”
“呦,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妖怪?”男子嘴裡咬着一根草,仰躺在草地上,瞪着眼睛望着站在自己後面的知花。
“哪……”知花剛想說,又把後半句話嚥了進去。
她想說的是“哪有這麼好看的妖怪”,但是不知道爲什麼,話沒出口,臉卻先紅了。
男子似乎看穿了她心裡細微的變化,溫柔地笑了笑。
時光像流雲投射下的暗影,從池畔的那一頭,不知不覺移到了田埂的這一頭。
捉迷藏是知花最喜歡的遊戲。
和他玩捉迷藏,永遠不用擔心他找不到自己。
他總是很有耐心的,用手撥開一片一片粗壯的大葉子,在芭蕉林中一點一點地尋找,兩個人的身上總是染了芭蕉生澀的清甜氣息。
漸漸地,這個遊戲對知花來說,從單純的快樂,變成了某種細微期待的寄託。
她喜歡他找到自己的一瞬間。
那個俊美的男子,不知會從哪片芭蕉葉後突然現身出來,然後指着她大叫:“抓住了!”
“抓住了!”
男子撥開一片芭蕉葉,小孩子似的指着知花。
知花誇張地叫起來,轉身要跑。
“哈哈!我不管!這次不算的!”
“喂!不許賴皮!”男子笑着追過來,抓住知花的胳膊。
也許是帶有某種程度的故意,也許只是一不小心力氣用大了,總之知花順着那股力道跌進他的懷裡。
清甜生澀的芭蕉香,像席捲了整個天地的風,突然狂猛地刮起來,將心底沉澱的什麼東西吹得亂七八糟。
兩個人都沉默了片刻,知花聽得見男子突然變得不規律的心跳聲。
“……你長大了。”
男子突然鬆開手,像碰到一塊燒紅的烙鐵似的。
“我……你說什麼呀?”知花皺起眉頭,臉紅通通的。她還沒長大,只有十五歲而已。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差。
“你不應該再找我了。”
“你生我氣了嗎……我……我不會再賴皮啦!”知花察覺到那並不是這麼簡單的事,眼淚在眼眶裡打着旋,但是仍然天真地希望着一切如常。
“不要再來了,聽話。”男子伸出一隻手,想摸摸知花的臉,卻僵在了半空。
他轉過身,不顧知花的叫喊,飛跑起來,消失在重疊的芭蕉林中。
倔強極了的知花,無法接受這麼不明不白的理由,只是每天仍然像往常一樣等在那片芭蕉林邊上。
從早等到晚。
寂寞的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刮過,颳走了一天又一天的時光。
這一天,夕陽的最後一絲光消失在天際。
這一天的等待也到頭了,明天繼續。
知花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往家走。
突然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知花驚喜地回過頭。
但卻不是他,是村裡的一個酒鬼,按着知花的肩膀,醉醺醺地笑着。
知花厭惡地撥開他的手,酒鬼卻不依不饒地纏上來藉着酒勁調笑起來。知花想跑,被他抓住了。
心裡慌極了,忘了叫喊,只倔強地咬着嘴脣拼命地和酒鬼撕扯着。
一片濃重的絕望慢慢染上心頭。
咚地一聲,酒鬼腦後突然捱了一記重拳,暈乎乎地倒在地上。
那個男子正鐵青着臉站在知花面前,一雙漂亮的眼睛幾乎要被怒火燒穿了。
“知花!你怎麼不聽話!”
“你每天都在林子裡守着我,對嗎……”固執的少女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
“不許來找我,這是爲你好!”
“我就來!”知花倔強地湊上去,賭氣的小孩子一樣惡狠狠地瞪着他,氣勢兇猛得很。“我就來!我就來!……嗚……”
男子陰沉着臉瞪了她半晌,突然繃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會後悔的。”
這麼說着,卻上前一步把自顧自哭泣着的少女緊緊擁進懷裡。
有一股奇妙的熱力從他的身體傳遞過來,像一枚小小的火種,融進血脈中,隨着血液的流淌化進心臟裡,和知花的生命一同呼吸着。
知花攬住他的脖子,夜幕下清麗的月華星輝在她眼中幻化成一片銀色的迷幻。
“我會保護你,不論發生什麼事。”
知花從芭蕉林中出來時,夜已深了。
村民們聚集在離芭蕉林不遠的地方,呼喊着她的名字。
看見她從芭蕉林中走出來,人們都變了臉色。知花的家人更是臉色鐵青,忙不迭地將她抓回家去。
知花能聽見人們不懷好意的竊竊私語,每一個人都用看妖怪的眼光看着她。
回了家,知花被軟禁了。
外出做活的家人們,每天離家之前都把門在外面閂上。
知花隔着窗子茫然地看着外面一片片金黃色的田地,指甲劃過玻璃,發出吱吱的刺耳聲音。
三個月過去了,知花發現自己懷孕了。
是意料之中的,也是自願的。
家人們沒有過多的追問,他們只是終日鐵青着臉,憤懣又驚恐地看着知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他們經常揹着知花偷偷商量什麼。
又半年過去了,正值盛夏時節。
這幾天知花的家人一直在熬藥,房間裡瀰漫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孩子一生下來,就給他喝這個。”
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這麼說。
三天後,知花生下了一個孩子。
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和普通嬰孩無異,只除了,他嘴裡兩根尖尖的獠牙。
產婆驚恐地尖叫起來,奔出屋外。
知花的家人們端着藥湯衝進來,要灌進那個孩子的嘴裡。
“不——!”知花不知哪來的力氣,忍着痛拼了命抱着孩子逃出門外。
外面,是憤怒的村民們,他們舉着火把和鋤頭,大聲地叫嚷着。
“知花生下的是鬼孩!”
“會給整個村子帶來災難的!”
“殺了她們!”
村民的驚恐和憤怒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知花洶涌地奔騰而來,知花絕望地望着他們,眼中淚水倒映着明滅的光影,不斷晃動着。
“知花,不要怕。”
不知什麼時候,芭蕉林中的男子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在知花身後,他接過知花懷中的嬰孩,旁若無人地逗弄起來。
“呵,真漂亮,不愧是我的兒子。”
“怎麼辦?”知花無助地捉住他的手臂。
“你後悔了嗎?”男子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知花眼中,世間的一切憤怒喧囂與他們無礙。
知花倔強地搖了搖頭。
男子溫柔地笑了笑,把這母子二人橫抱起來,就像當年在芭蕉林中抱起年幼的知花。
他飛快地村邊的芭蕉林跑去,村民們在他身後追趕着,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火光漸漸遠去的芭蕉林。
男子輕輕把知花放在地上。
“來。”
知花抱着孩子隨着他走進月下的芭蕉林中。
芭蕉粗壯的葉片映着月光在夜風中顫動着。
彷彿一片不斷翻涌着的光華之海。
風帶來芭蕉清甜的氣息,知花深深地呼吸着,深深地迷醉着,深深地融化了。
那一夜目睹了知花走進芭蕉林的村民都說,知花的身影是瞬間消融在那片林中的。
好像,她自己就變成了一棵芭蕉。
盛夏時分,芭蕉葉在微風的吹拂下沙沙晃動着。
“抓到你了,不許賴皮哦!”
“我纔沒有!”
“哈哈!媽媽笨!”
芭蕉精
古時琉球一代盛產芭蕉,據說女子在夜晚路過芭蕉林時,如果看見了相貌俊美的男子,回來就一定會懷孕,產下生有獠牙的鬼孩。在鬼孩剛生下來時只有用大竹葉碾的粉沖水給它喝下才能殺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