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個故事:替身
車窗兩側的景物在速度的壓迫下變成兩條流動的色帶, 眼前只有灰色的公路在身下不斷縮進。
鈴木濱太愛極了飆車帶來的速度與壓迫感。
從後視鏡看過去,朋友們的幾輛跑車已經被遠遠甩在身後。
馬上就到終點了,第一名拿定了。
濱太想着, 心裡一鬆。
就是這麼幾秒鐘的走神, 跑車撞上了什麼東西。
一團黑影翻滾着砸在窗玻璃上, 又被狠狠甩到車後。
撞人了?
濱太趕忙踩下剎車, 定了定神。
朋友們的跑車趁機從濱太旁邊呼嘯而過。
地上躺着一個男孩子, 和濱太差不多的年紀。
他的頭軟綿綿地向一邊歪着,四肢彎折出幾個扭曲的角度。
灰色路面上,一灘鮮豔的血沫冒着泡向四周擴展着。
不遠處的終點線, 濱太的幾個朋友下了車,說說笑笑地走過來。
“濱太最後一名, 要請大家……”
話未說完, 卡在了嗓子眼裡。
“哇哦!死人哎!”數秒的震驚過後, 一個男生突然興奮地叫起來。
“混賬!”濱太也如夢初醒般:“如果不是這個混賬突然跑到車子前面來,我就是第一!”
沒拿到第一, 都要怪你。
濱太稚氣未消的臉上,沒有一絲慚愧的表情。
濱太撞人的事,使鈴木家上下亂成了一片。
被撞死的人是東京大學的優等生,此事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衆目睽睽之下, 已經不是單單用金錢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不過濱太很清楚, 受到懲罰的人不會是他。
濱太父親是政府高官, 鈴木家在東京是數得着的大家族, 有錢有勢, 怎麼能讓家族長子因爲撞死了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小子而坐牢。
金錢不是萬能的,權勢也不是。
但是被金錢附庸的權勢卻是。
事發後的第三天。
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鈴木濱太。
那是一個面容與鈴木濱太頗有幾分相似的窮小子, 從此他的身份被抹殺在這個社會中。
從未存在過,從未出生過。
濱太只看過他一眼。
他的眼簾低垂着,望着地面,神情灰暗頹敗。
濱太一下感覺輕鬆了不少,有一個影子般的替身,揹負着他的罪過,替他接受法律的懲罰。
可是懲罰真的可以代替嗎?
真正能洗清罪過的,是金錢,還是鮮血?
濱太甩甩頭,趕走了所有的想法,他又變回一個頑劣天真的大少爺。
但車是不敢再玩了,愛車如命的濱太一下閒了起來,只是每天在外面尋歡作樂。
這天濱太喝多了酒,在在衆多女友之一的愛理家。
“濱太,醒醒了。”
愛理醒來時,已經是早晨十點了。
她推了推濱太的後背,卻感覺觸手的地方有些異樣,燙燙的。
濱太的後背,不知什麼時候,紅了一大片,比喝醉酒的潮紅顏色更深一些。
“哇!你後背怎麼了?”
濱太迷迷糊糊地坐起來,被愛理推搡着走到鏡子前,看到自己的後背時,也被嚇了一跳。
“但是不痛不癢,只是有點熱。”濱太皺着眉頭嘀咕着。“大概是喝酒喝的吧。”
下了令自己滿意的結論,濱太離開了愛理家。
但是心裡總是有點不對勁。
好像忘記了什麼東西。
時間又過去了一週,濱太已經忘記了後背的事情。
這天吃早點時,濱太隨手翻了翻管家送過來的報紙。
正好看見一篇評論文章,是關於自己飆車肇事找人代罪的問題,文筆平平但充滿了正義感,這令濱太感覺很不舒服。
“混賬!難道要我自己去坐牢?當然要找窮小子做我的替身了。”
濱太一邊嚼着一片面包,一邊自言自語道。
“他做你的替身,誰做我的替身呢?”
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從濱太身後響起來。
一絲森冷的寒意,像一條遊蛇,靈敏地鑽進濱太的身體。
他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但他知道身後沒有人。
因爲那不是人的聲音。
濱太手足發麻,腦袋裡一片混亂,他想叫管家,但嗓子發不出聲音,身體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猛地,後背傳來一陣劇痛,那不受控制的感覺一下消失了。
後背!
濱太跳起來衝進浴室,脫了上衣。
他看見一張人臉。
一張長在他背上的人臉。
眉眼,鼻子,嘴脣,清晰地像是畫上去的,分明就是那個被他撞死的學生!
人臉見濱太看見自己,擠眉弄眼地笑了起來。
“等我長得足夠大了,就可以把你從這身體裡趕出去。”
“你……你……”濱太臉色青白,哆嗦着嘴脣說不出話來。
“他替你坐牢,你替我死吧!”人臉大吼道,桀桀怪笑着,神色猙獰。
濱太大吼一聲,光着上身飛奔出去。
“管家!管家!馬上給我叫醫生!”濱太跑到客廳裡,一把揪住管家河田的衣領。
濱太母親正在客廳喝茶,聞言急急走了過來。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我後背上!長了張人臉!”濱太吼道,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什麼!給我看看!”
濱太母親和河田管家急忙看過去,但濱太的背部十分光滑,沒有任何異樣。
濱太稍微平靜了一些,對母親解釋着。
但是母親擔憂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瘋子。
“河田,聯繫一下中村醫生。”他聽見母親低聲對管家說。
中村是精神科的醫生,曾經給鈴木太太診治過失眠。
“我沒瘋!”濱太聲嘶力竭地大吼,衝進了自己的臥室。
也許是撞死了人,帶來了太大的壓力。
濱太母親憂心忡忡地想着。
請來的中村醫生是精神科的專家,但是也拿濱太沒有一點辦法。
這幾天濱太不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激烈地自言自語,就是衝出來大哭大鬧,說自己身上長了一張人臉,但脫了衣服細細查看,卻沒有任何異狀。
“沒辦法了,最好能讓他住院治療。”中村醫生嚴肅地說道。
“可是……再等一天看看吧。”濱太媽媽不願意把濱太送進那樣的地方。
再等一天。
這天夜裡,濱太躺在牀上,無法入睡。
那張人面的力量越來越大了,他開始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媽的!怎麼辦!怎麼辦!”
濱太捶着枕頭。
“嘿嘿嘿,你知道我去哪了嗎?”人臉又開始說話。
“混賬!”
“有人看你的時候,我就躲在你皮膚下面,嘿嘿嘿。”人臉得意地說。“如果把後背的皮剝下來就能把我消滅了。”
濱太跳了起來,想往外跑。
但失去控制的無力感,卻前所未有的強烈。
濱太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腦海中混沌一片,紛亂的,爆炸式的色彩在腦中震盪着,突然一片令人絕望的黑暗壓了下來。
“很可惜,你辦不到了,嘿嘿嘿。”
第二天早晨,濱太媽媽敲響了濱太的房門。
雖然自己也知道濱太不可能一天就恢復正常。
“濱太,今天感覺怎麼樣?”
“我想我的病已經好了,早安,媽媽。”
濱太神情愉快地從被窩裡坐起來,對驚訝的母親輕鬆地笑了笑。
人面瘡
它長在人的身上,像一張人臉,會說話,會吃飯,是因人的怨恨而形成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