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個故事:情焰
六月份, 剛剛下過一場細雨,池畔的泥土中鑽出了星點嫩綠的草芽,離開一點距離看過去, 像一張絨絨的綠氈。菖蒲葉經過雨水的沖洗, 顯得更加晶亮挺拔, 空氣中盪漾着雨水與植物的氣息。
夏的時節。
真沙莊司家的女兒清姬正信步在雨後的庭院中游覽, 忽然看見僧人安珍站在池塘上方的石橋上, 微微垂下頭向自己看過來。
他的眼睛黑亮,閃爍着某種不知名的光華似的,令清姬的呼吸微微一滯。
清姬慌忙垂下頭, 才發現自己腳下有一片花圃,安珍的目光原是投向這裡。
安珍是白河的和尚, 每年去紀州權現參詣佛法, 途中必居住在真沙莊司的家中, 這已經是第四年。
真沙莊司亦是尚佛之人,因此每次都免不了要留安珍多住些時日, 爲自己講解佛法,安珍並不推辭,因此漸漸與真沙莊司相熟起來。
真沙家的女兒清姬,今年十六歲剛好,已經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
小小的女孩, 忽而成人, 這一瞬間的變化, 就如同花苞開放。眼中的諸多事物, 也漸漸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這些花朵, 被雨水洗過之後顯得更加美麗了呢。”清姬見安珍從橋上走下來,便湊近幾步, 與他搭話。
“唔,不錯。”安珍淡淡地看了清姬一眼,不動聲色地答道。
兩人間的氣氛有些奇怪,這不過是因爲清姬長大了。清姬十二歲時第一次見到安珍,卻並沒有這般拘束。
那時清姬會在安珍唸經時,跑進他的客房中,坐在地板上大方地打量他。
安珍生得眉目清秀,容貌十分俊美,不知爲何竟去當了和尚。看他淡然神情,似是完全不將自己的相貌放在心上。
他念經的時候,房間裡充滿了溫柔的靜謐,好像這個世間裡的所有美好事物,都剛剛被一陣烈風颳過,捲到了天上,卻又在他的安靜語聲中倏忽停頓,飄然落在地面上。
就是這樣的靜謐和美。
清姬經常在他的經文聲中,不知不覺地沉睡過去,醒來時,要麼是被女侍發現抱回牀榻上,要麼一睜眼,就仍然看見他合着雙目,一動不動地念經。
和睡着前保持着一模一樣的姿勢。
睫毛在他白皙乾淨的臉上印出兩道淺淺的影。
太沉靜,於是總想攪擾他。
有時把院子裡抓的一隻蟲子扔到安珍身上,或是躡手躡腳地湊過去趴在他耳邊哇地大喊一聲,或者捉住他的手臂不要命地來回搖晃,想看到他流露出驚慌神色的樣子。
但安珍卻總是淡淡地,不動聲色。
至多睜開眼睛沒有表情地望她一眼,然後將那隻蟲子輕輕拿起來放在地上。
這種時候,清姬會覺得十分的惱火,無論做出什麼樣的事情,總是無法將他的視線真真正正地轉移到自己身上。
是覺得太可惜了,那麼漂亮的一張臉,卻總冰塊似的。
還是僅僅想讓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也許兩者皆有。
但是這一次,安珍終於注意到了清姬,不需要惡作劇,不需要趴在他耳邊哇地大喊一聲。
因爲清姬長大了,她變成了這一片有名的美人。
就算是和尚,也畢竟是男人。
雖然什麼也沒做,但是清姬發現安珍今年來訪,第一次看見自己時,眼中是迸出了一絲極細微的光華的。而這一道光華,便像一句咒文,忽的將她的世界染上一層清凌凌的顏色。
彷彿春風吹過,大片的櫻花,忽的開遍了心間。
安珍在此留宿的幾天,清姬遣退了女侍,親自爲他端茶倒水,安珍雖只裝作沒看見,但神情卻不像以往那般淡然。
清姬在池塘中看見自己的模樣,一時失神,忘記了安珍還在身邊,久久沉浸在回憶中,神色迷離,直到撞上安珍探詢的目光,才猛地醒悟過來。
“您……明日就要啓程了是嗎?”這一別之後,又要一年才能相見。
安珍點點頭,眼睛望着清姬身後的一叢蘭花。
“您明年還會再來的,對嗎?”清姬咬着嘴脣,心裡一片灰暗的陰翳。
安珍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輕搖了搖頭。
輕輕的,但是堅定的。
“爲什麼?”清姬提高了嗓門,自覺有些不妥,但也顧不上了。
“有礙修行。”安珍不動聲色地回答道,施了一禮,轉身想走。
“……是我嗎?”清姬追了上去,扯住安珍的衣袖。這個小小的觸碰,卻讓安珍全身戰慄起來,嗖的一下抽回了手臂,疾步離去。
清姬站在原地,不知是悲是喜。
手中空落落的,仍然保持着那個姿勢。
第二天安珍離開時,清姬並沒有去送行。
安珍打點好簡單的行李,目光平淡地在送行的人中掃了一圈。
看他的表情,似乎帶着一點解脫的釋然。
在山道上行了一段路程,安珍突然看見遠方的山門後,清姬正等在那裡。
原來清姬穿了一身普通女侍的服裝,混出門來,先安珍一步等在他必經的山門處。
大片杜鵑花的花苞,點綴在她腳下,蒼鬱綠意中繁星般的嬌俏,輕輕叩擊着心門。
清姬見安珍站在原地發怔,便小跑着迎了過去。
她的笑靨如春花一般美好。
“你去哪裡,我都要隨你去。”
安珍如夢初醒,心頭惶然,忙退後一步,語氣中帶了幾絲嚴厲地說道:“不要胡鬧,快回家去!”
“我只問你一句話!”清姬皺緊了眉頭。“如果你不是僧人……你,會不會喜歡我?”
安珍猛地擡起頭,對上了清姬倔強的目光。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安珍突然微笑起來。
他脣畔的淺笑,仿若流雲投射的暗影,清淡,乾淨。
“會。”他說。“但又怎樣?”
清姬心中的諸多情焰,諸多愛火,諸多紛亂思緒,都隨着他的一句話,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沉重得再也飛不起來。
安珍對她施了一禮,徑自走開了。
會。但又怎樣?
明知道是不可以越過的禁忌,清姬卻無法釋懷。抱着滿腹沉甸甸的心事,一步一步地跟在他後面。
跟着他跋山涉水,看着前面那個乾淨的,清透的背影,似乎總是散發着一層淡淡的輝光,讓自己難以伸出手去,觸碰他。
七天過去了,安珍居然沒有回過一次頭。
他只任由她跟在後面。
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是道成寺。
清姬心中又苦又澀,積攢了多日的怨氣和傷心無處發泄,只好突然站住腳,高喊了一聲。
“安珍!”
安珍轉過身來,俊美的面容,帶着不食人間煙火的淡然,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清姬。
面無表情。
清姬最痛恨這樣的安珍,自己在他的面前,好像一縷空氣。
愛恨情仇,居然全不在他的眼中。
清姬淚流滿面,沸騰的絕望的怒火,似乎將心尖燒出了一個小口,順着那一點,一絲絲地燒遍全身,灼熱的感覺像遊蛇一般在體內四處穿梭,眼前不知何時已是血紅一片。
而安珍的神情,突然由淡然變成了恐懼。
他對着清姬念起經文來,不知爲何那些安撫人心的經文在清姬的耳中突然如同炸雷一般轟鳴起來,燃燒着落入心間,讓那把絕望的怒火越燒越旺。
“不許念!”清姬想這樣說,卻只聽見自己發出嘶嘶的聲音。
安珍恐懼地望着清姬,突然轉身向道成寺飛跑過去。
清姬在後面緊緊地跟隨着,她發現自己追逐的速度十分快,眼見便要追上安珍了,他卻跑進了道成寺中。
寺中的和尚們見了清姬無一不面露驚恐之色,紛紛念起經文來。
經文像針一樣尖銳地刺進耳膜,清姬發狂地想捂住耳朵,卻發現自己擡不起手來。
於是她竄到一個和尚面前,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視線中的紅色,更深了一層。
她看見安珍用憐憫的目光望着自己,在幾個和尚的幫助下鑽進一口大鐘裡。
清姬衝了過去,和尚們看見她,紛紛向四處逃竄而去。
安珍就在那口鐘裡唸誦着經文,清姬把面孔貼在鐘上,聽見裡面隱約傳來安珍微弱的聲音。
“安珍……”清姬絕望地念着這個名字,緩緩的,把自己的身體纏繞在那口大鐘上。
她變成了一條蛇。
她的身體騰地冒出一簇青白色的火焰,火焰嘶地一聲將她的身體燒出一個洞來。
這焚身的情焰化成的烈火,帶着清姬情深緣淺的悲哀,恨難決斷的癡情,越燒越旺,越燒越旺。
而安珍,則連人帶鐘被這股烈焰燃燒殆盡,同清姬的蛇身一同化作一縷炙熱的青煙,消散在風中。
曾慮多情損梵行,
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
不負如來不負卿。
清姬
一個叫清姬的女子愛戀美男子安珍,但安珍身爲僧人不能與她相戀,清姬一路追趕安珍,在途中由於求之不得的怨恨與愛意化身成蛇,安珍逃至道成寺,躲進寺中的鐘裡,清姬纏繞着那口大鐘,將焚身的情焰化爲烈火,與安珍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