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18:00
“你今天下午去哪兒了?我打電話回來,你不在家。”
孔蘩怡翻着手中新一期的《美國醫學學會雜誌》,卻神遊書外,心情仍在劇烈地起伏,以至沒聽清丈夫的問話:“什麼?”
丈夫又問了一遍,孔蘩怡說:“去了重新裝修後剛開張的江京市新華書店,很氣派。”
“買了什麼好書嗎?”
孔蘩怡想了想,仰起頭直視丈夫的雙眼:“我在醫學專業書的書架邊,恰巧碰見幾個江醫的學生在買輔導書,無意中聽他們談起了什麼‘405謀殺案’。十幾年裡,幾乎每年都有一名女學生從13號樓405室墜樓。秉城,這麼大的事,你怎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陸秉城的目光中並沒有露出驚訝,只是長嘆了一聲,神色黯然:“蘩怡,你應該明白,我爲什麼不告訴你。”
“是啊,我明白,你不想讓我知道後胡思亂想,你是在保護我,你一直是這樣保護着我,讓我有一顆平靜的心,有一個平靜的生活,”孔蘩怡點了點頭,感激地望向陸秉城。“打電話找我有事兒嗎?”
“沒什麼大事,就是希望你能趁着這幾天,好好休養一下,順便想告訴你,今晚我在‘常必鮮’訂了座位,咱們晚飯到外面吃。你難得回來,總不能每天都讓你吃西紅柿炒雞蛋。”陸秉城笑着說。
孔蘩怡心頭一陣溫暖,覺得有些對不起丈夫。結婚這麼多年來,自己常年遊學在外,早就過了生育的年齡。陸秉城雖然早些時尚存着要孩子的念頭,見孔蘩怡無意,也從未勉強她過,對她百依百順,尤其對她的事業格外支持。但她知道,陸秉城也需要體貼,也需要幫助。
“你最近的睡眠還好嗎?昨晚你好像又有些輾轉反側。”
“還好,總吃安眠藥,都快失效了。最近工作比較忙,快到期末就是這樣,千頭萬緒的,忙過這陣,到了暑假就好多了。我打算着,如果你不算太忙,暑假裡我可以跟着你去一趟歐洲。”陸秉城在孔蘩怡的身邊坐了下來。
“當然好,就像以前一樣,你一放假,就跟着我跑。”孔蘩怡笑了。陸秉城端詳着孔蘩怡潔淨舒雅的臉龐,又愛又憐。
孔蘩怡忽然一轉話題:“不過,你還得先應付過今年的6月16,對嗎?這事到底有多嚴重?”
陸秉城站起身來:“學生學業的壓力比較大,每年都會有人抵不住壓力尋短見,這在各大高校,尤其醫學院中很常見,學校裡是很重視,但對那些流言蜚語,我們也不能太當回事。”
“可是,每年都發生在13號樓405,不是也太巧合了?你們搞學生工作的,當然不會去相信那些傳言,但也不能因爲找不出原因,疲於應付。”
“蘩怡,你到底對這件事知道多少?市公安局裡最有能力的探長對此都有過分析,不錯,他知道這間宿舍裡有些歷史,但他沒有任何證據將兩者掛上鉤,因爲這本身就是荒唐的想法。”陸秉城在屋中來回踱着步。
“可那些女生幻覺中的東西呢?月光,是不是和以前那個‘月光社’有關呢?”
陸秉城忽然停住了腳步:“那幾個在議論這件事的學生,是男是女?是什麼人?”
孔蘩怡擡眼看見丈夫的臉孔變得僵硬無比,暗暗吃驚,說道:“是幾個男生,因爲在找診斷學和內科學的輔導書,應該是二、三年級的學生。”
陸秉城舒了口氣,說道:“蘩怡,時代變了,你也不應該再對過去的那些事這麼敏感。405室這些年來出現的這些墜樓事件,和過去那個年代相隔遙遠,怎麼也扯不上邊啊?學校裡的確有極個別學生對這件事研究得走火入魔,影響了學習和生活,挺可悲的,你就相信學校會處理好這件事吧。今年保衛科會重點設防,首先疏散該宿舍的女生,然後安排六名幹事看守405室,三個一組,每十五分鐘換一次崗。這樣緻密的安排,我是想象不出還會有任何難測的事件發生在405。”
孔蘩怡點了點頭說:“也許是我太敏感了。請你也理解我,蕭燃的事,一直是我心頭的一塊疤。”
陸秉城的一雙溫厚的大手撫在孔蘩怡的雙肩:“我當然理解,這是爲什麼我小心翼翼,不去觸及那塊疤,也希望你理解我。”
因爲滿腹心事,“常必鮮”的玲瓏珍饈在孔蘩怡的口中不過如嚼蠟。此刻夜深人靜,她躺在牀上,對往事的回憶不邀而至,加重了她的失眠。
她回到那一年,她生命中一段灰暗的日子。她先是被“鐵托”仗勢調開了蕭燃身邊,在東郊的前衛線醫院實習。春天到來後不久,就聽說蕭燃被隔離審查,原因是他被懷疑爲一個名叫“月光社”的特務組織成員。對她自己的調查也接踵而至。調查組對她進行了多次談話,發出了許多令她驚駭的警告。開始時,她不屑一顧,堅信蕭燃的清白和操守,但當蕭燃承認了和“月光社”的關係,她陷入了恐慌之中。
調查組再向她問話時,她覺得自己心裡有了鬼,雖然她反覆告誡自己,堅決不能辜負蕭燃對自己的信任,但調查組彷彿也嗅出了什麼,對她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她開始惶惑無主,陷入了無盡的抑鬱中。
就在這時,一名高年級的實習生陸秉城出現在了她的生活中。
陸秉城已經是在實習的最後一年,和她同在內科病房。孔蘩怡發現他其實是江京第一醫學院的學生時,很是驚訝:因爲前衛線醫院歷來是江京第二醫學院的實習醫院。陸秉城解釋說,前衛線醫院的主要服務範圍是江京東郊幾家大型工廠的工人,這些普通的工人吃苦多,享受少,最需要優質的醫療服務,所以他放棄了在江京市人民醫院的實習機會,通過學校方面的努力,“過繼”給了江京第二醫學院,“下放”到了條件相對比較艱苦的前衛線醫院來實習。這些話深深打動了孔蘩怡。後來調查組和學校造反派對她越盯越緊,她又無法和蕭燃交流,陸秉城就成了她避風的港灣。
調查組對孔蘩怡糾纏不休的同時,造反派一直逼着她“擺明立場”,終於有一天,身心疲憊的孔蘩怡想終止這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告訴調查組她不再是蕭燃的女友。蕭燃得知後,痛不欲生,打電話來要求再見一面。孔蘩怡鼓不起勇氣去見蕭燃,當晚偎依在陸秉城身邊直到深夜。
蕭燃墜樓自殺的消息傳來,孔蘩怡的精神徹底崩潰了,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裡無法到醫院工作,整日整日對着窗子發呆,甚至想過告別人世,追隨蕭燃而去——她仍是深愛着蕭燃,殉情的念頭時不時地閃現。是啊,連鄭勁鬆都有那份勇氣呢。但她仍對生活抱着希望,她仍盼望着陽光的出現。
幸虧她身邊有陸秉城,鼓勵着她熬過了那段日子。學校見她失魂落魄,便讓她回家休養一段時間,等她再次返校時,就被告知她這屆以上的學生都要終止學業,到祖國四海邊疆的部隊農場去接受再教育,她和另外幾個同學被安排到皖南一個連隊。不久,又一批大學生被派了下來,其中,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陸秉城。
她回想着往事,不知不覺已是淚眼婆娑。
躺在身邊的陸秉城翻了個身,忽然在睡夢中長嘆了一聲。
孔蘩怡心裡一沉,只有她知道,外表健康精幹的陸秉城患有慢性的失眠綜合症,更令人擔憂的是,他有過夢遊的歷史,雖然罕發,但已足夠讓孔蘩怡特地陪他求教於專家。專家的藥物治療大有療效,陸秉城的失眠症狀在很長時間內得到了控制。
但今晚,孔蘩怡有種不祥之感。
果然,她這個念頭產生不久,陸秉城已經緩緩坐起身來。
孔蘩怡輕聲叫道:“秉城。”陸秉城渾然不覺,孔蘩怡知道他確實又開始夢遊了!
陸秉城下了牀,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了臥室的窗前,望着黑色的夜空,嘴半開半合,似乎想說什麼。孔蘩怡想起醫生囑咐過,要設法錄下陸秉城在夢遊時說的話,以便分析,便匆忙摸過一個隨身聽錄音機,撳了錄音鍵。
果然,陸秉城說了短短的一句話,可惜這些話以一種怪異的語調說出來,和許多夢話一樣,聽不真切。他又站了片刻,轉身離開了窗邊。
孔蘩怡剛舒了一口氣,卻見丈夫赤腳走出了臥室。她緊跟其後,考慮着什麼時機喚醒丈夫。這是爲陸秉城診治過的專家告訴孔蘩怡的一種治療方法,和切莫喚醒夢遊者的民間傳言背道而馳。喚醒夢遊病人其實是“厭惡療法”,讓病人明白夢遊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從而產生對這種病態行爲的反思,抑制今後的發生。
孔蘩怡跟到客廳,見陸秉城徑直出門上了陽臺。
這是陸秉城以前夢遊中從未做過的事!
孔蘩怡記得醫生囑咐過,因爲夢遊者不知道自己夢遊中的行爲,傷害自身的可能性雖小,但決非沒有。走上這個十二層樓的陽臺,應屬十足危險的情況。
她正要叫出聲,卻見陸秉城呆呆地俯視着樓下,又啞着聲音說了兩個字,雙臂猛然向上一舉,隨即回身,雖是和她打了個照面,卻恍若不見,從她身邊走了過去,腳步如飛,轉眼已到了家門口,打開了大門。
“秉城!”孔蘩怡大叫一聲。陸秉城怔了怔,回頭看了一眼,還是沒有看見孔蘩怡,轉身出了大門。孔蘩怡跟着衝出門,但陸秉城健步如飛,向樓梯下跑去。孔蘩怡不敢再多叫,怕打擾了四鄰,只好緊跟着他往樓下跑。
彷彿不過轉眼的功夫,兩人已跑下了十二層樓梯。好在陸秉城衝出樓洞後不久,就突然放慢了腳步,悠閒地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目光投向地面,再擡頭望望,孔蘩怡隨着他目光看去,那正是自家陽臺的方向。
她緊緊抱住了陸秉城,在他耳邊呼喚着:“秉城,你醒醒,這夢結束了,咱們該回去休息了!”
陸秉城終於睡熟了,響起了微微的鼾聲。孔蘩怡卻再也無法入睡。
她起身出了臥室,坐在書房裡,戴上耳機,開始反覆聽剛纔錄下來的夢話。前面在窗前說的那句夢話似乎是八個字,但語音極爲彆扭。來回倒帶放帶了幾遍後,孔蘩怡忽然覺得這音調很熟。努力回憶了一陣,她纔想起,這調子正是陸秉城老家晉南的方言。陸秉城平日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和父母說話也從不用方言。孔蘩怡還是有一年陪丈夫回山西看望病重的婆婆時,才第一次聽到陸秉城用家鄉話和親友聊家常。
但她對山西話並不陌生。她還在國內工作的時候,就接待過不少從陸秉城的老家出來尋醫求藥的鄉親。她努力地尋找山西方言的感覺,又聽了幾遍錄音機,終於依稀聽出來,陸秉城似乎說的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如果她聽得正確,這句話有什麼含意?
她又繼續聽陸秉城在陽臺上說的那兩個字,同樣用的是晉南方言,奇怪的是這兩個字陸秉城似乎特意逼了嗓子,沙啞地說出來。
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快,她聽了幾遍,就幾乎可以肯定,是“月光”。
根據今天見到的那兩位女生的說法,“月光”曾出現在那些墜樓女生的腦海中,按照她們的猜測,“405謀殺案”又和“月光社”密切相關。
這兩個字,爲什麼又會出現在丈夫的夢中?是不是6月16日臨近,他的壓力太大?
還是他有什麼隱瞞着自己?
爲什麼江醫這麼多年來頻頻發生墜樓案,他一直都不告訴我?真的是怕觸痛我嗎?
如果我早知道,大概會立刻和蕭燃之死聯繫上。
這些墜樓案爲什麼會發生呢?難道真如那兩個女大學生說的那般怪誕?
孔蘩怡覺得思路有些亂,起身泡了一杯茶,又坐下來靜靜地想:爲什麼一聽說“405謀殺案”就心神不寧?似乎不僅僅是因爲405原是蕭燃的宿舍。還因爲什麼呢?也許是對過去的歷歷回顧讓早已淡化的一些疑點重新浮出水面。
先是陸秉城轉學的事例,這在當時的高校裡可謂聞所未聞,是什麼促使了轉學的順利發生?難道僅僅是爲工人階級服務的熱情嗎?陸秉城自稱在江京第一醫學院讀完了基礎課程,爲什麼偌大的一個江京,數十家大小不等的醫院裡,他竟找不出一個老同學?爲什麼自己前腳到了皖南,他後腳就跟來了,這麼巧就和自己在一起?對部隊農場的選擇有發言權的往往正是把持學校的造反派,陸秉城並沒有這樣的身份。爲什麼自己和他在農場確定了戀愛關係後不久,兩人就一起因“醫務短缺”的一道緊急命令被調到鎮上醫院,不久又到了縣裡,然後是蚌埠市?一切都像是踩着一條精心鋪好的路在走,直到七十年代,陸秉城被調回江醫,而自己因爲那段心碎往事未能斷盡,執意留在安徽?
問題足夠多了。孔蘩怡煩悶地起身,踱了幾步,知道今晚註定要失眠。從下午起,她就一直猶豫不決,是否要瀏覽歐陽倩給她的那份“月光社檔案”複印件。她本不相信自己在短期內有勇氣翻看──她的嚴重抑鬱症雖然早已得到控制,但醫生建議,還是儘量不要讓自己的情緒氾濫。翻看蕭燃的日記註定會讓自己的心情大起大落,應該避免。但她在回家的路上就幾次想停下翻看,還是被理智剋制了。而此時,長夜難盡,陷在對往事的苦憶中,她不願再費盡心神權衡,決定打開蕭燃的日記,權當宣泄。
她從旅行箱裡取出了那疊檔案的複印件,一眼看見蕭燃的字跡,那熟悉卻已久遠的字跡,心頭又是一酸,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決定,自己只怕沒有勇氣讀下去。
於是她沒有再去看那日記的內容,只是一張張地飛快瀏覽檔案內容。
日記的複印件後是一些記錄,各種不同的筆跡,似乎是調查組每次對蕭燃審問的內容。
忽然,她眼前又出現了一片熟悉的字跡。
在一張印着“江京第二醫學院革命委員會”字樣的信紙上,赫然寫着“關於‘月光社’近期活動的內部彙報”,往後翻去,洋洋五張信紙,最末的落款爲“星火”二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這正是陸秉城的字跡!
孔蘩怡覺得有些暈眩,撐着頭,仔細閱讀這份彙報,越看越是心驚。
彙報的前半部分,講述的是1966年末以來,江醫革委會如何在市高校革委會的幫助下,揪出了一批仍活動在地下的“月光社”成員。從彙報中看出,正是“星火”同志本人化名“柳星”,打入這個“特務”組織內部,掌握了“月光社”活動的規律,從而將這些反革命份子一網打盡。
後半部分則是專注於調查組如何展開耐心細緻的調查審訊工作,終於揭示了“月光社”最後一名成員蕭燃的身份,爲破獲這歷經十年的“月光社大案”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點。而調查組一直在幕後活動的組長,正是彙報人“星火”同志。“星火”雖然沒有直接參加對蕭燃的審訊,但他成功地分化瓦解了蕭燃的“同情勢力”,通過高壓使蕭燃的女友和蕭燃劃清了界限,同時獲得了蕭燃參加“月光社”活動的第一手證據。
可惜,彙報中沒有說明具體的“第一手證據”爲何物,也許就是這本日記。回報中也沒有明確說出是誰提供了這證據,但似乎暗示着,是她孔蘩怡“棄暗投明”,供出了蕭燃。
難怪那個叫歐陽倩的女孩對自己如此敵視。
讓她一陣陣發寒的是這個驚人的發現:陸秉城竟是這樣的人!
孔蘩怡的手有些發抖,但她隨即安慰自己:在那個年代,陸秉城這樣的作爲是一種革命甚至高尚的表現,是一種光榮。犯過這樣錯誤的人,比比皆是。在新時期裡,改過自新,不再害人就好。她甚至可以看出陸秉城在這個彙報中,有意將自己描述成“革命覺悟”提高,暗示她供出了蕭燃,正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
現在可以理解爲什麼其他大學生還在接受“鍛鍊”的時候,自己已經成爲了一名醫生。
可怕的是陸秉城一直瞞着自己。
他能將這件事瞞這麼久,這麼妥帖,還有別的什麼事,也被深鎖在他的心裡?
她失去了去看蕭燃日記的心情,因爲她已經感覺到,一切都源自一個大錯,而且比她想象得更無法收拾。她甚至感覺到了隱隱的恐懼,於是迅速將這些文件收回到旅行箱中,生怕被陸秉城發現:今天才發現,這個和自己生活了這麼多年的男人,原來是如此的陌生。
“你在幹什麼?”
孔蘩怡險些叫出聲,回過頭,驚魂未定地望着站在身後的陸秉城。
“秉承,是你啊,嚇了我一跳。我……睡不着覺,收拾收拾東西。”
陸秉城的臉在白熾燈下顯得憔悴而呆板:“不要急,以後再收拾吧,沒有什麼收拾不了的。”
6月14日8:00
一早,陸秉城又精神矍鑠地騎自行車去上班。他一走,孔蘩怡也立刻起身,從書房開始,在家裡仔細翻找。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漫無目的,也許,只是想排除一下對丈夫的疑心。
書桌上擺放着一些教育學的書籍和近幾期陸秉城在上班時來不及看的《參考消息》。一個題爲“報銷收據/記錄”的文件夾也放在桌上。孔蘩怡知道陸秉城是臨牀醫學院黨委的骨幹,近期內更有跡象表明有提升爲副校長的可能,所以出差頻繁,他這樣歸攏千頭萬緒的收據,實在是上策。她正準備略過桌面,忽然想起,瞭解一下陸秉城的行蹤也未嘗不好,至少可以證明他去過哪裡,有沒有瞞過自己。
收據、報銷單,都是乏味無比的閱讀材料。孔蘩怡翻了幾份近期的報銷材料,相關的出差地址都和陸秉城以前告訴她的吻合。當她看見一份五月初的報銷單時,心頭動了一下。她記得陸秉城說過,那次去的是南京,衛生部和教委聯合開的一個醫學教材相關的會議。南京離她老家無錫不遠,雖然父母前幾年先後去世,老家已沒有至親的人在等她,她仍是十分想念。
這份報銷資料包括了往返火車票、旅館住宿和出租車的收據。長期的醫學科研工作訓練出孔蘩怡一雙銳利的眼睛,她雖只粗粗一看,卻覺得有些異樣,再仔細將每張票據看過,一個大大的疑團升了上來。
她發現那張從南京返回江京的車票是五月七日晚十點發車,因爲是直達特快,八日中午左右就應該抵達江京。但和這次報銷票據在一起的一張“江京市出租車統一發票”上,司機填寫的日期卻是五月九日。爲什麼會有這一天之差?
她再仔細看那張小小的硬紙車票,上面的確有檢票的痕跡──列車乘務員特有的檢票“剪”,通常會在硬板紙制車票邊緣留下兩個小齒。也許是自己多疑了,陸秉城分明上了返江京的火車,一定是出租車司機記錯了日期,筆誤而已,甚至是寫得潦草,8和9也是容易混淆的。
但她看了看另外一張離開江京的車票,又改變了看法。離開江京前往南京的那張車票上的檢票痕跡是兩個規則的小齒,小齒呈長方形;而返回江京的車票上,小齒雖在,但長方形並不規則,再比較一下,雙齒間隔的距離和另一張車票也不相同。
這說明什麼?陸秉城沒有用這張車票,但自己剪了這兩個小齒,爲報銷憑據?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孔蘩怡苦思冥想了好久,做出了種種假設,直到自己都覺得荒謬:一個人有一段黑暗的歷史,難道就不能再有光明正大的現在和未來?自己是不是多疑了?
但她還要排除一個最大膽卻最可怕的假設。
孔蘩怡打了歐陽倩的呼機後,很快得到了回電:“孔老師,我和葉馨都在這兒,一人一個聽筒。”
從哪裡說起呢?
孔蘩怡遲疑了一下,問道:“我記得小葉說起過,曾在宜興親眼目睹了一起墜樓事件,墜樓者以前也住在405,也墜過樓,但是個倖存者。你能記得你是哪一天去的宜興嗎?”
“我記得,是5月8日。”葉馨很肯定地說,那些天一連串的遭遇她至今記憶猶新。
“天哪!”孔蘩怡驚歎了一聲。她更猶豫了,是不是要將陸秉城的秘密告訴這兩個孩子。她是個十分注意保護隱私的人,但此刻,她隱隱覺得自己知道得越多,危險就越近。
“讓我從頭說起吧。我昨晚翻了翻你們給我看的‘月光社檔案’,發現我的丈夫很可能也和‘月光社’有關。”
葉馨和歐陽倩一起“啊”了一聲:“他是誰?”
“他是你們臨牀醫學院的黨委副書記,名叫陸秉城。”
聽孔蘩怡講完了她在檔案裡的發現,葉馨說:“真想不到,他就是那個柳星。有一批‘月光社’的成員就是被他揭發出來的,雖然不是直接死在他手裡,但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隨即想到陸秉城畢竟還是孔蘩怡的丈夫。“孔老師,也許我不該這麼說你先生。”
“沒關係,我也是才知道,他就是當年‘月光社專案調查組’的組長,我和蕭燃被施加重重高壓,都是他的授意。”孔蘩怡不敢去細想當年,一切都暗示着她從那年起,人生就走上了一條歧路。
“這麼說來,他一定知道是誰出賣了蕭燃。”歐陽倩說。
葉馨不解:“都不用多問了,既然不是孔老師,一定就是那鄭勁鬆了。”
“這就更說明鄭勁鬆不可能陪蕭燃一起死,他是否是自殺,大有疑問。”
“我想沈衛青也一定不願自殺的,但她也墜了樓,會不會有人在背後暗算?”葉馨回想着當時沈家的佈局和她看到的案發後現場,只要陽臺門打開,一個人很容易從身後迅速推着輪椅到陽臺護欄邊,猛一掀,沈衛青連抵抗的機會都沒有。
孔蘩怡正準備說出她對陸秉城南京之行的懷疑,話到嘴邊又忍住了,怎麼說呢?懷疑丈夫是殺人犯嗎?僅僅一張火車票能說明多少問題?
她和歐陽倩講好繼續保持聯繫,掛上電話,就匆匆出了家門。
她想聽更多對丈夫的客觀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