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原創歌曲大賽在週四晚6:30準時拉開序幕。由於週五的課通常比較鬆,各校學生們已經有了週末的感覺,將學校的禮堂擠得滿滿當當。葉馨是主辦者,又是主持人之一,看到這個陣勢,自然覺得興奮。爲適應場合,她身着母親親手設計裁製的青色印花禮裙,這是個兼於晚禮裙和旗袍之間的式樣,用色活潑,既典雅莊重,又窈窕有致。她和同樣修飾齊整、打扮光鮮的男主持人薛立洋一出場,便得到一片喝彩的起鬨。
兩人已事先排演過基本的對白,對節目進程也有過估計,比賽因此進行得很順利。參賽選手大多已熟悉過舞臺,早早就守在後臺準備。但當第五號選手演唱時,薛立洋卻焦急地告訴葉馨:第六號選手謝遜不見了。
葉馨很是詫異,開賽前她親自給謝遜登記,讓他爲演唱次序抽了籤,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還說笑了兩句,怎麼會臨陣脫逃了?
在評委爲第五號歌手打分時,葉馨不得已廣播尋人:“請參賽歌手謝遜立刻到後臺來。”連呼了幾次,觀衆中有些人開始吹口哨。薛立洋建議不要等了,讓下一位選手先唱,葉馨覺得有理,但不知爲什麼,又有些不情願:“再等兩分鐘吧。”
正說話間,只見謝遜抱着一把吉他奔到了後臺。葉馨總算放了心:毛頭小孩子,做事就是不穩當。她想質問:“你上哪兒去了!”一眼看見那吉他,恨恨道:“原來你會彈吉他,爲什麼讓我借鋼琴,不是白費功夫?”
虧得謝遜這當兒還說:“抓住了,又一個反問。我倒要反問你看,難道每個樂器的用途都是一樣的嗎?我是不是要唱兩首歌呢?”
葉馨嘆口氣,覺得他反問得也不無道理。
謝遜走上前臺,觀衆們大概等得更不耐煩了,一見當事者出現,又是這麼個冒冒失失、毫無“明星氣質”的小夥子,口哨和起鬨聲更響了。謝遜似乎絲毫不爲所動,自顧自地說:“這第一首歌,寫給世界地球日,歌名叫《絕情谷》。”
“絕情谷”出自金庸的武俠小說《神鵰俠侶》,書中男女主人公楊過和小龍女經過一番生離死別,十六年不曾見面,但立約在“絕情谷”,最終兩人如約而會,幸福終老。
他果然是看過金庸小說的。葉馨還記恨着他假裝不知道“金毛獅王”,心裡暗暗記下又一個今後反問他的素材。
大學生們,十個有九個看過金庸的小說,這歌名一討好,觀衆的起鬨聲立時弱了許多,當幾節落落寡歡的吉他曲響起,觀衆顯然被音樂所吸引,禮堂裡再無雜音。歌聲清越,一個字一個音地侵入葉馨的耳中。
“我在高高的山巔/頻頻地俯望
想在雲霧繚繞中/辨認你的方向
還記得那個/秋風清明的夜晚
你飄失如煙,我遠走他鄉
我望着灰色的天空/苦苦地思量
對天地許的諾言/是否你已淡忘
爲什麼那個/鬱鬱蔥蔥的山谷
已覆滿了黃土,已載不盡滄桑
無情的人啊,數着大地的傷
是否還想念美麗的綠洲,碧草連天的山崗
難道寧願就這樣,迷失在風沙茫茫
是否還能/回到你身旁
絕情的人啊,撫着大地的傷
放縱着揮霍的翅膀,無盡的yu望
多少年的彷徨,生死兩茫茫
卻只有在夢中/才能回到你身旁”
掌聲如雷,口哨聲又響起,這次卻是讚賞的起鬨。葉馨被深深吸引,幾乎忘了自己還是個主持人。她掃了一眼臺下,觀衆們顯然都很投入,沒有交頭接耳,更沒有四下走動。忽然,她感覺一雙冰冷的目光射來,只見那天上大課看見的冷麪小生孤零零地站在最前排的一個角落,臉色在舞臺的餘光映照下,仍是蒼白的,雙眼直直地望着謝遜,忽而又移動視線,看一眼臺側的葉馨。那一眼讓葉馨打了個寒戰。
轉眼間,謝遜已坐在了早預備好的鋼琴前,開始緩緩彈奏起來。就在舒緩琴聲的伴奏下,低沉了聲音說:“下面這首歌,《等,等》,說的是個真實的故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和她。生命在離那個男孩遠去,他唯一的希望是再見她一面,或許奇蹟會出現,她的愛能將他挽救。過去那些年裡,只要他等,她就會如約而至。但是這次,她沒有來。
“等
已是午夜時分
渴盼的雙瞳/已漸漸失神
想在黑暗中/剝離你的身影
只見前路,比夜更黑更深沉
等
已過了午夜時分
滾燙的心/已慢慢變冷
彷彿向冬天/苛求一點溫存
卻發現,已流落在失樂園之門
等不到你
曾經誓言不離不棄
其實能夠看你一眼就足以
讓我能夠凝聚/重新生存下去的勇氣
而如今已
等不到你
靈魂落單在深夜裡
在紅塵內外追逐你的消息
可是你再也聽不到/我的呼吸”
那歌聲,初時是無奈和壓抑,到主旋律段時,又變得撕心裂肺般的高亢。伴奏的鋼琴聲,初時像是陪着歌者嘆息,飲泣;但當歌者呼喊起“等不到你”時,將鋼琴砸得發出“錚錚”的巨響,像是古時的銅鐘被憤然擊起。而歌者謝遜像是個發怒的獅子,仰天長嘯。
葉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聽完這首歌的,也不記得觀衆是什麼樣的反應,只知道自己鼻子酸了,眼睛溼了,回到前臺說話時,聲音哽咽了。
“真是天大的笑話,三個等級的獎項裡都沒有謝遜?”葉馨實在無法相信這些評委的眼光。
“他難道應該獲獎嗎?”文娛部長吃驚地打量着葉馨:“葉馨,你沒事兒吧?”
葉馨這才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沖動了些:“沒事兒,只是覺得有點不公平。當然,也沒什麼太大的不公平,畢竟音樂是個人品味的問題。”
“可是……”文娛部長還想多解釋,但葉馨已不見了身影。原來葉馨遠遠看見謝遜走出了禮堂,那背影有些落寞,便追上前,想安慰他幾句。
“沒關係的,重在參與嘛,我本來就是湊個熱鬧而已,順便……”謝遜笑得很真,顯然對沒獲獎毫不介意。
“順便什麼?”葉馨見謝遜的眼睛凝在自己臉上,又有些着惱,又有些心動。
“非要我明說麼?順便引起你的注意啊。”說這話時,謝遜又認真起來。葉馨本想呵斥他兩句,想想他爲人似乎就是如此,今天比賽又被不公正地裁判,何必再刺激他。於是說:“下次不要胡說了,再胡說,咱們沒法交談了。”
“知道,知道,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一個毛頭小子,一個癩蛤蟆,望着一個高貴的、綠色的天鵝。”
“你倒是應該有自知之明:你是個很有潛力的歌手。”葉馨覺得不能再和這個孩子胡說下去,但她又有些不能自拔。小倩,你在哪裡?還不來救駕!
“你也應該有自知之明,你很美,尤其這身裝束,美妙極了,讓我想起故事裡的那個女孩。”謝遜嚴肅起來的時候,能讓人感覺出他的內涵。
葉馨心頭一動,忍不住問:“你說的是和《等、等》相關的那個故事嗎?好像很悲。我很想知道故事的具體內容。”問完後又暗叫後悔。
果然,謝遜詭詭地一笑,原形畢露:“好啊,你上當了,我是要告訴你故事的具體內容,但不是今天,只有等下回,看你給不給我機會了。”
葉馨知道,這時,如果謝遜邀自己去跳舞或看電影,自己多半會答應;但又不希望他出口相邀,那樣他不就成了一個俗氣的男孩?小倩又要說了,你還是太過浪漫。
她忽然感覺兩道冷冷的目光又射過來,擡眼看去,正是那冷麪小生,站在不遠處,揹着謝遜剛纔用過的那把吉他,冷冷地望着謝遜和自己。
謝遜似乎也感覺到了,有些不安起來:“我們還是會在大課上見面的,對不對?以後再聊吧。”說完,轉身到了那冷麪男生的身邊,兩人一起走遠了。
無論怎麼不該,葉馨還是悵然地站了一會兒,直到身後有人呼喚:“小馨。”
“爸爸!”
葉馨的父親葉震禹滿面笑容地向葉馨伸出雙手。葉馨抱着父親的雙臂,仔細端詳着他的滿面皺紋:“爸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爲什麼不和我說一聲,我可以幫你安排一下旅館呀?”
“我已經在你們學校邊上那個醫院招待所住下了。反正我廢人一個,有的是時間。”葉震禹這些年常常這麼自我譏嘲。他上下打量着明麗的女兒,感嘆說:“聽說今天有你組織的活動,就忍不住坐了火車來看看。你上大學後,爸爸還沒來看過你呢。這套裙子是你媽爲你做的吧?你穿着,算是光彩照人了。你媽是個了不起的人,可惜我無緣再和她在一起了。”
葉馨心裡一酸,挽起葉震禹的胳膊,在逐漸安靜下來的校園散步:“爸爸,你沒有怪我媽麼?”自從父母離婚後,她和母親交流得多,這還是第一次和父親交心相談。
“我怎麼能怪她?我這些年雖然過得糊塗,但心裡至少明白一點,是我自己不爭氣,她怎麼做,都是爲了咱們這個家好。現在你上了大學,我們分開了,她可以專心她的事業……女人有份成功的事業談何容易呀。我哪裡會再扯她的後腿?”
葉馨感覺有些不認識父親了,現在的他,如此通情達理,不像那些年,沒早沒晚地泡在麻將桌上,不停地喝酒抽菸,整日睡眼惺忪,言語不清,或許,離婚真的對他大有觸動,讓他認清了是非對錯。
“你也不算老,人又聰明,可以重新振作,找到新的事業出發點啊。也許還有和我媽破鏡重圓的機會呢。”
葉震禹長嘆一聲:“談何容易,我想我已經傷透你媽的心了。不過,這一生,總算也有一個你,讓我想到就覺得幸福。尤其你樂觀向上的性子,就像你媽當年一樣。說真話,我也不知後來自己怎麼會墮落成那個樣子。大概是中年危機那關沒能挺過去,就‘飛流直下三千尺’了。”
兩人邊走邊談,葉馨因爲穿的單薄,越走越冷。葉震禹感覺到女兒在微微打寒戰,將自己的夾克爲她披上。葉馨一擡頭,輕輕叫了聲:“難怪!”
原來,兩人此時踱到了那個解剖樓外。
“怎麼走到這裡來了。”葉馨一邊抱怨,一邊向父親介紹,“這是解剖樓,據說有很多鬼故事發生在裡面。”
兩人從樓門口走過,葉震禹“噢”了一聲,似乎微微有些驚訝。葉馨猜個大概:“是不是覺得這個高高的水泥門檻特別古怪?聽說是防福爾馬林藥液流出來,污染環境。”
葉震禹嘟囔了聲:“不對。”忍了忍,還是說道:“荒唐,難道藥水也會專找大門往外跑嗎?液體泄漏,無孔不入,一個門檻哪裡防得住?這麼高的門檻,一定是鎮鬼的。”
葉馨一驚:“你也聽到過這個說法?”
“應該是迷信,老家就有這樣的說法,說殭屍和鬼的腿都擡不高,高門檻可以防止鬼任意出入房舍。這樣看來,以前一定有人懷疑這解剖樓裡有鬼,才修了這門檻,只要你不深更半夜地造訪,他們就作不了亂。”
葉馨心想:“可是我們已經造訪過了。”又怕說出來讓父親擔心。葉震禹大概越想越覺得事態嚴峻,停下腳步,扶着葉馨雙肩,沉聲道:“小馨,答應爸爸,千萬不要晚上一個人到這裡來。”葉馨見父親臉上凝重的神態,點了點頭。
走回醫學系的女生宿舍,已到了熄燈時間,父女倆依依作別,葉馨將那仿綢夾克脫下,卻被葉震禹止住:“小馨,披着吧,做個……晚上上自習的時候可以搭一搭,很方便的。”葉馨見父親眼中流露出慈愛無限,心一暖,也就不再堅持。她轉身走進門洞,又聽見父親在外面叫她,便轉回來,葉震禹又拉起她的手,盯着她的臉龐看了好一陣,叮囑說:“以後,要多聽你媽媽的話,有機會告訴她,爸爸對不起這個家。”兩行淚順着他臉上的皺紋艱難滾落,但滴在葉馨手背上,依舊溫熱。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葉馨從睡夢中驚醒,這些天來,這還是她頭一次甜睡。“葉馨,緊急電話。”是門房老太太的聲音。
剛過6:00,什麼人一大早打電話來?
葉馨順手披上父親昨晚留下的夾克,下樓來接過電話,那頭傳來母親喬盈哽咽的聲音:“小馨,你爸爸……不在了……”
葉馨一時沒明白過來:“媽,你在說什麼呀?我昨晚剛見過爸爸。他千里迢迢來看我呢。”
喬盈邊抽泣邊說:“小馨,我知道你現在一定不肯相信,但這是真的,你爸爸是惡性腦癌的晚期,已住了一個月的醫院,一週前就腦死亡了,我因爲怕影響你的期中考試,一直沒有告訴你。今天凌晨,他停止了心跳。”
葉馨握着電話的手微微發抖:“不可能,我昨晚真的見到了爸爸,我們還一起散步,他……還留下了一件夾克……”她忽然覺得,昨晚父親的一些略顯古怪的行爲變得很合情理,而這一切又是如此的不合常理。
電話那端的喬盈顯然是擔心葉馨乍聞噩耗後亂了心智,強忍住了哭泣,柔聲勸道:“小馨,你冷靜一下,我想和你們系裡管學生工作的老師談談,替你請幾天假,你可以回家來再看看你爸爸……火化安排在三天後,我這就出發去接你。”
葉馨腦中雖然紛亂異常,還是強迫自己穩了穩心神:“媽媽,家裡那邊一定有好多事要處理,你不用來接我,我這就去買火車票,明天就能到家。”
喬盈聽葉馨說得鎮定,放心了許多,嘆了口氣說:“你無論如何要回來一次,可以和媽媽好好聊聊,我現在覺得很對不起你爸。你知道嗎?他下崗後就查出有腦癌,一直瞞着我們,也不去治療,說是怕拖我們的後腿,因爲癌症治療,如果沒有勞保,是會傾家蕩產的,尤其那時候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大好。我罵他傻,卻已經晚了……”說到後來,喬盈又泣不成聲。
葉馨捏着電話發呆,任憑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好久才說:“媽媽,我這就去火車站。”
說完,她猛然掛下電話,衝出門房,在清晨的校園狂奔起來。
爸爸一週前就腦死亡了,那昨天見到的是誰?自己身上分明還披着爸爸的夾克,那夾克上還有一股她熟悉的煙味。莫非,爸爸就是想臨走前看自己一眼?這夾克就是一個紀念?
她想起葉震禹昨晚說在第一附屬醫院的招待所投宿,便飛跑了去。她在招待所的登記處查詢,卻被告知根本沒有一個叫葉震禹的記錄。
那麼昨晚來的是誰?
如果她不能相信自己的雙眼和雙耳,她還能相信什麼?
她又迅速聯想到近日來遇見的一連串怪事,禁不住在晨風中簌簌發抖。
“你看上去不大對勁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葉馨擡起頭,一雙充滿關切的眼睛,正是章雲昆。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又到了解剖樓外。章雲昆穿了一身運動服,看來是在晨練。
“要不要我再送你去醫務室?我好像有希望成爲這方面的專家。”章雲昆的輕鬆語調使葉馨略略好受些。她想起自己披頭散髮、淚流滿面的樣子,低下了頭。
“你到底是怎麼了?”
葉馨忽然覺得此時正需要一個人能傾聽她的訴說,剛止住的淚水又破堤而出。
章雲昆聽葉馨說完,眼圈也紅了,輕撫着她的肩膀說:“你不要太難過,往好裡想想,你其實有個很美好的家庭,父母雖然最終離異,但他們都很愛你,你也很懂事,這一切都不是悲劇的元素。你快回去吧,好好和你母親一起互相撫慰,度過這個難關。至於你昨天見到的是不是父親的魂靈,不要去想太多,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人死總不能復生。”
葉馨期期艾艾地問:“這麼說來,你是不相信鬼魂之說的?”
章雲昆嘆了口氣,用手指了指腦袋:“我認爲,一切都是從這裡來的,一個人的所聞所見,有時是客觀的,有時又完全被主觀所控制。願意相信的,再荒唐的也照收不誤,不願相信的,再合理的也會被拒之門外。總之不要輕易相信什麼,要做自己的主宰。我大概說的太玄乎了,你不要介意,你回宿舍休息一下,收拾一下,我今天上午沒課,送你去火車站。”
“怎麼好意思麻煩你。”
“別說傻話了,你雖然是個堅強的女孩子,但現在是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還是那句話,過了這關就會好多了。去吧,別忘了和你們班主任說一聲。”章雲昆溫厚的眼神將葉馨的心烘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