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觀的邊緣。
一座皚皚雪山的峰頂上,孤零零地站着一個老嫗,呆呆地望着某個方向。
那個方向,許元休四人剛剛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雪還未停,雖然已小了很多。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身上已覆了一層厚厚的雪,覆身雪完全沒有一點融化的跡象,好像她的身體已沒有了溫度。
她就這樣站着,一動不動。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她的耳邊,似乎仍時時迴響着一陣一陣的、像是來自九幽之下的聲音:
“姥姥,我肚子好撐。姥姥,我好撐啊……”
一雙渾濁的眼睛裡,眼淚突然就流了出來。
她一邊哭着,一邊開始笑。
笑容逐漸放大,流出來的眼淚也逐漸在臉上凍結。
“姥姥,我肚子好撐。姥姥,我好撐啊……”
“姥姥,我的臉呢,我怎麼看不見我的臉?”
“姥姥,把我的臉還給我好不好,把臉還給我好不好?”
陡然,“嗡”的一聲刺耳的顫鳴。
她身上厚厚的積雪,突然被彈開,直接化成了冰晶般的霧氣。
霧氣遊浮着,逐漸在她面前凝聚成一面鏡子。
看着鏡中的自己,一張蒼老的臉,她的笑容,越來越瘋狂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翁靈印,你幹嘛還要活着……”
“翁靈印,你爲什麼還有臉一直在世上活着……”
“翁靈印,你就是活着,一輩子也不可能觀相,你爲什麼還要活着?”
鏡子裡的畫面,突然一轉,變成了一張帥氣俊朗的男子的臉。
只有一張臉,沒有耳朵沒有頭髮沒有脖子。
就像是一張人皮面具。
然而這張面具,肌膚細膩、紋理清晰,就連臉上的表情,都跟真人無異。
看到這張臉,她臉上瘋狂而扭曲的笑,攸地一收,凝固住了。
似乎,不自覺地就露出了一絲恐懼之色:
“師……師傅……”
他的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溫文爾雅。
他看着她,輕聲道:
“靈印,你的道心亂了。”
靈印道人帶着一絲恐懼地顫聲道:“是,師傅……”
“來,你到我這裡來,我來幫你,好不好?”
靈印道人那張乾枯的麪皮,再度扭曲起來:
“是……師傅……”
“不……師傅……”
她的眼皮,劇烈地跳動着。
隨着眼皮的劇烈跳動,鏡子裡的畫面,突然又變成她的臉,然後又變成人皮面具臉。
一張她的臉、一張人皮面具男人的臉。
開始輪流切換着。
隨着鏡面切換,人皮面具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起來。
“翁……靈……印……你……不……要……做……蠢……事……”
鏡子裡,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扭曲。
“是……師傅……”
“不……師傅……”
突然,她的左眼,因爲臉頰肌肉猛然的擠壓,爆裂。
一行鮮血,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鏡面上,快速切換的畫面,突然停了下來。
變成了那張人皮面具男。
他的臉,溫文爾雅不見了,笑容也不見了。
變成了凝重。
他看着她,整張面具、微微上揚,變成了傾斜狀:
“翁靈印,
我勸你想想清楚,不要做傻事。”
靈印道人看着她,扭曲的臉龐,逐漸安靜下來。
她的左眼,變成了黑白紅雜糅的顏色,就像一鍋煮爛了的八寶粥。
她渾濁的右眼,反而慢慢變得清明起來。
她看着他,突然道:
“不,師傅。”
人皮面具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失望起來。
然後消失在鏡中。
鏡面上,突然換了一副畫面。
變成了一面由整張臉矇住的鑼。
臉上的皮膚白嫩光潔,雖然已經被拉伸貼在了鑼面上,依舊可以看出她的年齡不大。
臉皮的口鼻處,是一大兩小三個破洞。
一雙漆黑閃亮的眸子,就圓睜着擱在鑼面上、雙眼的位置。
這雙黑亮的眸子,突然在鑼面上滾了一下,似乎是看向靈印道人:
“姥姥,我看見你了。你有臉,爲什麼我沒有?”
靈印道人望着鏡中的臉龐,右眼之中,突然滾下了熱淚。
她伸出乾枯的手掌,顫巍巍地摸向鏡面,似乎是想摸她的臉。
然而,當她的手觸摸到鏡面時,這由冰晶凝聚成的鏡面,就融化掉了一塊。
她又連忙將手縮回來,望着鏡面上那兩隻漆黑的眸子,說道:
“冰冰,你就要解脫了,姥姥帶你走,好不好?”
“不,我不走,我要我的臉。”
“聽話,跟姥姥走。姥姥帶你去一個,不用再受苦的地方。”
“不,姥姥。我好撐啊,我的肚子要撐裂了。”
“嘿嘿,不要怕,孩子,裂開就好了。”
“不,姥姥……我……我恨你,我好恨你!”
靈印道人的臉色,攸地變得難看起來。
她瞪着眼,道:“乖,忍一下,一會就好了。”
“我恨你……”
“噗”的一聲,鏡面上,人面鑼,突然被鮮血完全覆蓋住,變成了紅色。
執法堂,地面,突然間,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靈印道人看着眼前幾乎完全被鮮血覆蓋住的鏡面,突然又笑了起來。
她的臉,再度扭曲起來,整張臉,完全扭曲地沒了臉的形狀。
她的右眼,瞬間也被擠爆了。
漸漸地,她扭曲的臉龐,皮膚似乎不再幹枯、蒼老, 而漸漸變得細膩起來。
就像是年輕少女的皮膚。
她滿頭花白的頭髮,也開始一片一片,變得烏黑。
最終,變成了一頭烏黑的秀髮。
她脖子上、手上、胳膊上……全身蒼老而乾枯的皮膚,迅速蛻變,變得潔白、細膩,而又有彈性。
突然,她扭曲的臉,迅速歸位。
變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
她的面前,漂浮的冰晶,再度凝聚成了一面鏡子。
鏡子裡,浮現出一張美麗的臉龐。
跟方纔人面鑼上面蒙着的臉,倒有九分以上的相像。
就連一雙漆黑的眸子,都幾乎一模一樣。
靈印道人,瞬間變成了一個,身形佝僂的、十七八歲的少女。
她看着鏡子裡,自己的臉孔,露出了一抹欣喜。
她伸出手,輕輕地摸起自己的臉。
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陶醉。
“真的可以……”
“居然……真的可以……”
“她居然沒有騙我……”
啪——
組成鏡面的冰晶,突然粉碎,又化作霧狀的細小冰晶,然後消散。
她佝僂的腰,突然伸直,然後回過頭,望着身後層巒疊嶂的建築。
一臉的冷漠。
然後,她回過身,伸手掏出一枚朝生令,往虛空中一印。
面前的空間,突然一陣水紋波動。
朝生觀的護山大陣,打開了一道門戶。
她縱身鑽出門戶,然後化作一道流光,向東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