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凸顯皇家的威儀,接聖旨有一套嚴格的章程,絕不是像電視裡所演的那麼簡單,大臣跪在地上,太監尖着嗓子念一遍就行,首先得打掃庭院、清水灑地、黃土鋪街,其次要擺上香案,請上鼓樂手,再次相關和無關人員都得跪着,驅散看熱鬧之人。皇家的架勢擺足之後,最後才宣讀聖旨。
是時,欽差三大臣:清靖逆將軍奕山、參贊大臣隆文、“誠勇巴圖魯”、果勇侯、太子太傅、紫禁城騎馬、參贊大臣世界著名的“馬桶將軍”楊芳,以及督辦糧餉、兩江總督祁貢,廣東巡撫怡良、廣州知府餘保純,正爲四方炮臺之事而商義着。一番準備之後,以三欽差大臣爲第一排,奕山居中,餘者各依品階跪在香案前。沒有官身的內衙:僕人、長隨、師爺、管家、廚子,以及兵丁也均沾皇恩,遠遠的跪滿一院子。
奏樂三遍之後,李太監清了清嗓子,對着聖旨唸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欣聞廣州大捷,聯心甚慰……”
聽到這兒,兩股顫顫不敢擡頭的奕山心中狂喜,他一直擔心有知內情的大臣密參他一本,看來這一次皇帝被他給矇住了,這一關總算過去。他擡起了頭,望着提化織就的聖旨背面的兩條相對而擁的威嚴白龍,笑顏逐開,因爲驚喜而不知下面唸了什麼,只是記住了最後一句“廣東省城圍急,準奕山等奏,令英人通商(注1)”
“大人接旨吧!”李太監唸完聖旨,將其收起來,遞到奕山面前,奕山的魂還在歡喜天雲遊,直到李太監喊到第三遍大人接旨,他這才高呼“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跪着用雙手接過聖旨。
起身後,着人封了二十兩銀子打發李太監,又邀請李太監稍事休息。李太監將拂塵一收“不必了,咱家還要星夜兼程回去復旨。”
奕山回書房寫了回持,又書了一份奏摺,報三元里大捷。奏摺大意,在聖上齊天洪福的光照之下,臣幸不辱使命,指揮民團大敗英夷於三元裡,打死打傷英夷數千,繳獲英夷武器堆積如山,併爲三元里立功人員全真和尚、愛國士紳何玉成、林韶光三人請功。
寫好後,用火漆封了,請李公公呈給聖上。
李太監匆匆用了膳,收了書信和銀兩,匆匆北返。
一干大臣恭送李公公離去,直到背影從視野中消失。奕山一想到自己諱敗爲勝,化禍爲福,逃過了《廣州和約》之恥,這次三元里大捷一報上去,必定重重有賞,便有些抑制不住興奮,納着鬍子仰頭面北哈哈大笑。卻沒注意到身邊的隆文臉色越來越蒼白,忽然眼前一暈,跌倒下來。
“老爺,老爺……”隆文的僕人慌忙圍了上來,痛哭流涕。
“隆大人怎麼了?”
“啓稟大人,我家老爺已經三日未食了……”
“這是爲何?”奕山纔此言一出便想起來了,三天前不正是簽訂《廣州和約》之時嗎?想來這個傻忠的隆文因爲那和約,心存恐懼,鬱郁無歡,不思茶飯,這才昏倒。
“我家老爺常面北而泣,直呼聖上臣有負皇恩……”隆文的僕人嚎泣答話。
“快送你家老爺回府,延請大夫,好生調養……”
“謝隆大人!”
僕人們擡着隆文上轎,匆匆離去。
“隆大人忠貞爲國,我輩之楷模啊!”奕山望着遠去的轎子,讚歎道。
楊芳此時已經是半聾半瞎之人,長隨在他耳邊大聲複述着聖旨,兩江
總督祁貢,廣東巡撫怡良、廣州知府餘保純隨聲附和。
返回繼續商議四方炮臺被圍之事。
楊芳道,民心可用,願親率大軍收復四方炮臺。兩江總督祁貢言,各省援軍皆以遣回,兵從何來?廣東巡撫怡良道:可再令返師。兩江總督祁貢又道:朝令夕改,三軍於路上來回奔波己成疲師,又糧餉不足,恐多有擾民,易招民變。奕山拍案道:“粵民皆漢奸,粵兵皆賊黨,防民甚於防寇,不可復召援軍致生內亂,須以大局爲重,就此大捷,使英夷畏我天朝之威,促其退兵。”
餘保純在這羣大吏面前人輕言微,只是聽着,未置一詞。等大人們商議妥了,照辦就是。
這兒以奕山爲首,奕山的話便是最終定論。
他們商量的最終結果是,遣一使去與英夷交涉,督促英夷退兵。
然而他們還沒有選好使者,就聽到了炮聲……
轟隆隆的炮聲,震得總督府灰塵瑟瑟而下,一干封疆大吏灰頭土臉的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屁股露在外面顫顫發抖。
老將楊芳穩坐不動,見灰塵落下,便用杯蓋蓋住茶杯,渾濁的老眼閉上。任憑灰塵澆滿自己一身,猶如經年泥菩薩。
大炮只打了十餘響便停了。探子來報,四方炮臺的英夷朝廣州城內開炮,毀傷房屋數間,多人傷亡。
奕山從桌下鑽了出來,狼狽不堪的拍打着身上的灰塵,跳腳大罵英夷不守信用,和約己籤,不自行退去,卻炮轟廣州城,發誓要調集兵力與英夷決一死戰。隨即一想,援軍已經己退,下屬不是漢奸就是賊黨,哪能放心使用?便又將怒火發泄到三元里抗英的鄉兵民團身上,怒斥“不顧大局,致使英夷報復!”說着將林福祥的呈報從桌上抓起,扔到地上,狠踩幾腳。
一通火還沒發完,總督府門前就響起了兵刃相擊的乒乒乓乓的聲音,衆大臣出堂觀望,只見一洋人手執西洋劍硬闖了進來,幾十個兵勇和衙役圍着,卻只吆喝,不敢上前,止一武將與之兵刃相擊,但明顯不是那洋人的對手,邊打邊退,已經到了總督府內。
“什麼人!”奕山喝問。
那正與洋人打鬥的武將收了大刀,轉身朝奕山這邊跪道,“英夷查理·義律強闖我府,下官正帶兵捉拿。”
義律身材高大,又正值壯年,孔武有力,綠眼鷹鼻,身穿華麗的燕尾服,他收了西洋劍,對着奕山獅子般怒吼:“兩國己籤和平協定,爲何又伏擊我方士兵,包圍我軍駐地?你們是不是還沒有嘗夠大英帝國的火炮滋味?”
奕山被剛纔那一頓炮火嚇丟的魂,還沒收回,這會兒見洋人又打上門來了,連忙堆着笑,賠着禮走上去,衝着義律作輯道:“非天朝官兵,乃一羣犯上作亂暴民所爲!”
查裡·義律,絕非簡單人物。
他1801年出生於英國貴族家庭。不到15歲就進入英國海軍,在印度和牙買加服役多年。1822年升少佐。1830—1834年在英國殖民地圭亞那充高級官員,管理奴隸。1834年7月派駐廣州任第一任商務監督律勞卑的秘書。第二年任第三商務監督,同年升第二商務監督,1836年升商務總監督。1840年2月,英國政府發動鴉片戰爭的同時,任命義律爲侵華全權副委員、副代表。12月,懿律因病退職回國後,他成了英國侵華的全權代表。
鴉片戰爭甚至可以說是因他而起。林則徐下令英商上繳鴉
片時,他玩了個花招,命令英商先將鴉片交給他,然後再由他以英國女王的名義上繳給林則徐。如此英商私人的損失就演變成了英國的損失,英商折損的面子就變成了女王的面子受損。
英國議會本有很多議員從紳士行爲出發,反對爲鴉片販子向一個古老帝國開戰,因爲他的這個花招,至使議會最終以微弱優勢,通過了組建遠征軍的決定。
從唯物歷史觀來看,英國向華宣戰是歷史必然,隨着英國實力的不斷增長,大工業產能的提高,他們需要征服中國,獲得更多的殖民地,以擴散原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市場,但如果沒有義律的花招,戰爭暴發時間必定往後拖延。正所謂時勢造英雄,英雄推動時勢發展,莫過於此。
義律得知三元里事件之後,怒火中燒,提着佩劍,隻身闖虎穴。這份膽量,如果放着民族情感不論,單從個人角度出發,義律此舉稱得上是“時代英雄”。這也難怪,照歷史,義律會以英國海軍上將的職務光榮退役。
就這次交戰來說,義律和奕山兩人是對等的,都是貴族,都是統帥。
但義律身份地位都是一刀一槍,拼着才能和膽量從小兵做起打拼出來的,而奕山的身份地位是站在世襲和皇族的高起點上,混上來的。一個以貴族爲榮嚴於律己,成長於血與火之中,另一個以父輩爲貪圖酒色的資本,成長於錦衣玉食溜狗跑馬之中,兩者一對上,高下立分。
奕山雖有兵丁護衛同僚幫襯又兼有地主之利,仍在膽色氣勢上遠遠不如,被奕山一喝便在氣勢上矮了一節。等到奕山推脫責任答上一句話之後,那更是“威風蕩然無存”。接下來被義律漫天要價的要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巧合的是,臥烏古和義律也想到一塊去了,中國民衆不好對付,但中國官員好對付啊,朝廣州城放了幾炮,威懾敵膽。正好壯了義律的聲威。
三言二語之後,談判結果已經出來了,義律要求奕山在明天日落之前轍去圍炮臺之暴民,並賠償陣亡英軍的撫卹金。否則就炮轟廣州城。奕山答應了義律的全部要求,冒着虛汗將這位瘟神送走。
接着奕山和祁貢等人量商起派誰去彈壓三元里暴民,一干大臣沒人願去,這是髒活啊,幫助英夷勸散抗英義士,此等行爲,等同於漢奸啊。
最終,這個棘手的任務,落到了站在角落中的廣州知府餘保純身上。他在這兒人微言輕,又是廣州知府,三元里民衆歸其管轄,屬其分內之事。他雖以“下官德不足以服衆恐有負大人們的重託”爲由不想幹,但奕山和祁貢就是看中他了,並許諾事成之後,上書“保薦”。餘保純推不掉,又信了奕山的承諾,只好硬着頭皮接下任務。
剛剛甦醒的滿洲正紅旗人,伊爾根覺羅氏,進士出生,曾任刑部主事、翰林院侍講、內閣學士、駐藏大臣、吏部侍郎、戶部侍郎,左都御史、刑部尚書、兵部尚書、軍機大臣的欽差隆文得知此事之後,深感有負皇恩,高喊幾聲皇上、皇上、皇上……便兩腿一伸,死了。道光感其德,賜諡“端毅”。
這是整個鴉片戰爭中,爲大清江山憂鬱而死的滿族最高階官員。值得本書爲其記上一筆,但未見期有什麼積極作爲,屬於佔着茅坑不拉屎的一類人員,也就只止於此。
歷史似乎頑固的往原來的軌跡上滑動。
及後半夜,廣州城北傳來了殺喊聲和槍炮聲……
注1:見《清史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