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鸞又一次提了提裙襬，一邊暗罵上官盈把她一個人丟下害她走了許多冤枉路，一邊又用手肘捅了捅身後的小宮女，“喂，到暢春閣究竟還有多久？”
不得不說紅鸞真的很倒黴。
她原本想着趁上官盈被上官雲急招弄走的時候好好查探一下這上春宮的格局，好不容易甩開了上官盈留給她的幾個礙事的宮女，哪知這上春宮看似簡單，走起來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兜了幾個圈子發現還在原地的時候，紅鸞便已意識到這宮裡頭竟然還布有陣法。眼看晚宴的時間就要到了，情急之下她只能先出了上春宮往暢春閣趕。偏偏給她帶路的人都被她給甩開了，便在路邊隨便拉了個宮女帶路。哪知這宮女竟然也是新來的，兩個新來的傻瓜兼路癡就在這偌大的西涼皇宮的大花園裡晃啊，從華燈初上晃到星輝漫天，還是沒找到暢春閣在哪。
小宮女張着驚惶的眼睛四下裡看啊看，又很快很無辜地望着紅鸞，堅定地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紅鸞咬牙，狠狠道，“說，你丫是不是奸細！身爲皇宮的宮女，竟然連路都不認識。路不認識也就算了，暢春閣開辦國宴這麼重要的地方你竟然也不知道。快，從實招來，你到底是哪裡派來的奸細，是不是樓蘭，快說！”
“撲哧！”
一聲輕笑從左後方的花叢處傳來。
“誰在那裡，出來！”紅鸞唰地把頭扭了過去，沒人！又一擺頭往另一個方向看去，還是沒人。
此處花園一角，寂靜無人，唯微風拂過粉面，滑過一絲絲冬日裡特有的冰涼。
昏暗的花叢，月輝斜斜灑落，疏影斑駁，輕輕搖曳。
搖曳？
紅鸞順着那微光晃動的影子往上瞧，首先看到的便是一縷銀色絲絛，那是鬆散的衣帶自然垂落。順着衣帶往上，身材頎長的男子臥於一斜枝丫之上，銀衣華美，月色下分外柔和。
紅鸞擡頭瞧了瞧高懸在頭頂的彎彎明月，又看了看那在樹枝上當鞦韆的美麗男子，突然覺得這個畫面有點不和諧。他不該在乾巴巴的枯樹枝上吹風，而是該去雲層之巔的孤月上瀟灑。於是她又在腦袋裡聯想了一下銀衣美人在皎潔的月亮划船的情景，的確美得可以，可沒來由地卻讓她的心一痛。
如果他真的一個人到了那高高的月亮上，一定會很孤獨很寂寞的吧。
一陣冷風颳來，紅鸞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抽了抽鼻子，皺眉道，“常言說，人嚇人嚇死啊！閣下好歹長了一張漂亮的人神共憤的臉，怎麼總是喜歡躲起來在背後嚇人！”
鳳墨曦託着腦袋望下來，脣邊笑容不改，“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姑娘若是行得端做得正，在下再如何厲害也嚇不到你，不是嗎？”
好傢伙，不僅人長得好看，原來嘴皮子也挺厲害，怎麼上次在河邊就沒發現？“高處不勝寒，閣下爬那麼高，小心凍成冰雕！”
“不說到不覺得，姑娘這一提，在下到還真的有些冷了。不如姑娘也上來，和在下一起互相抱了取取暖吧！”那一汪溫柔眉眼，笑意濃濃地望過來，直進到紅鸞眼底。
美人當前，秀色可餐，又是主動邀請，着實讓紅鸞狠狠噎了一把。
“砰！”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響，紅鸞詫然回頭，就看到那被自己拖過來認路的小宮女已經暈了過去。兩頰通紅，紅得滴血，堪媲美某類愛吃香蕉物種的屁股。
果然紅顏禍水，美人笑，花癡塚！
紅鸞大怒，一手提着裙子，一手向上六十度仰角直伸，指着枝丫上笑得春風盪漾又滿臉無辜的某人，罵道，“禍水！害人精！你把我的人工導航嚇暈了，你讓本大人怎麼去參加晚宴！”
“本大人？”被罵禍水的人眉頭一揚，定睛在紅鸞身上看了一圈，似是這才留意紅鸞穿了什麼。不過也就是這麼一眼，笑意越發濃厚，“大人，無論您發生任何情況，在下都會負責的！”
負責！
紅鸞脣角抽了抽。
不怪她理解有問題，實在是這人渾身上下都透着股情意綿綿的味道。那深情款款的笑容，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匯聚在一起，活脫脫就是一百花釀，膩死個人！他們好像才第二次見面，上次若不是在河邊碰到他羅嗦了半晌，自己也許就能早些回到營地，傾刃也不會受傷，她也不會捱罵了。都是因爲這個人，搞不好林子裡害自己迷路的陣法也跟他脫不了干係。
心境一下子明澈，方纔那一閃神間的紅潮翻涌也迅速退去。笑了笑，再仰頭望去，已經帶了些許玩味，“既然閣下願意負責，那麼就請移動尊駕，給做個嚮導吧？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暢音閣在哪，說好的負責，那便是我提什麼，你就要做到什麼！”
“在下向來言而有信，尤其是對紅鸞大人。”深深一眼望進紅鸞眼底，鳳墨曦於樹枝上坐起，隨手摺了根木叉，指着前方重重昏暗的樹影道，“看到前面那棵桑榆樹了沒？姑娘走到那兒就會看到一條石子小路，順着那條石子小路走上百步，大抵就能聽到晚宴上的歌舞鐘樂之聲了。”
桑榆樹？紅鸞順着那指向明顯存在偏頗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便猛地一回頭，瞪向鳳墨曦，“我不認識什麼桑榆樹！你下來，帶我過去！”
“啊，在下突然想起，還有些事情要辦。”鳳墨曦淺淺一笑，說不出的明媚，又說不出的狡黠，“桑榆樹嘛，其實很好認的。喏，就是那棵光禿的連根樹杈都不剩的！紅鸞大人往前走二十步，一準能夠看到。在下還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
“喂，你站住！”紅鸞一跺腳，拔腿就欲追人。她卻忘了此時自己穿的這裙子有多礙事，這前腳一邁，後腳一跟就踩到了裙裾上。
“砰！”
“啪！”
這一摔好巧不巧地倒在了宮女肚子上，那宮女被紅鸞從中間這麼一壓，身體本能地從頭到腳向上一折，又迅速彈了回去，結結實實撞了個後腦勺。兩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紅鸞來不及去管那倒黴宮女的死活，趕緊從她身上跳起來，一擡頭，卻只鎖到那銀色如流光溢彩的一角。
“該死的！跑得比兔子還快！”紅鸞狠狠跺腳，罵罵咧咧地去找那棵光禿的連根樹杈都不剩的桑榆樹。光禿禿的樹到還真的有一棵，通體漆黑，一麻溜光到頂，“桑榆樹桑榆樹，這他媽哪裡能夠看得出來是桑榆樹！”
一擡頭，卻見前方果然有條烏起碼黑的小路。紅鸞拖着裙子走過去，印證似的跺了跺，鞋底果有咯腳的石子。“還真的是石子路，這西涼皇宮還真的成他家了，難道他也是這宮裡的人？他說有一百步，我就數着步子走，若是多了或者少了一步，看我下次怎麼收拾你！”
偏道黑暗，小路難行，這種踮腳數步子的走法總感覺有些熟悉。紅鸞搖了搖頭，想把腦子裡那些亂騰騰的東西甩開。哪知這一晃卻甩動了頭上厚重的髮飾，紫金鳶尾髮釵墜下的流蘇一下子抽在臉上，火辣辣的疼。“該死的！我數到哪了！”
她話音未落，斜方突然“嗵”地一聲悶響，似兩物相撞，擊於一點之上。緊接着，又是一連串的“嗵嗵”之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緩，頗有節奏。
這聲音，紅鸞雖然不熟，卻也能夠聽得出，這是有人在雷鼓了。
暢音閣名字是閣，實則是一座寬敞的宮殿，西涼專門用來置辦宮廷宴會的地方。這除夕晚宴，其實算是西涼的家宴，前來參加大都是皇親國戚。只不過這次因着樓蘭小公主的到來，就又添了幾分熱鬧莊重。
此時，紅鸞已經到了石子小路的出口邊。鳳墨曦指的路不錯，這個不錯不單是說路指對了，而且這條路還選得相當的好。暢音閣除了正門之外，還有四個偏門，而這石子小路出來後所對的，正好是最不起眼的一個角門，只守了兩個雜役太監。
紅鸞提着裙子挪到門口的時候，一眼就望見擺在大殿正中央的一口大鼓，平躺在地上，鼓面朝上。其之巨大，怕是二十個人合抱都沒問題。周圍還圍了四面鼓，分以四個方向矗立在大鼓一側。而大鼓之上，一個嬌小的，卻極爲矯健有力的身影正翻挪騰飛，以各種身法動作揮動鼓槌，在矗立在四側的鼓上敲點出別樣的節奏。
一身簡單卻不失身份的紅色勁裝，很巧妙的將少女剛剛發育完好的身體展現出來，好似含苞待放的花骨，等着最精巧的手來採拮。卻又偏偏帶了一股子尋常女子少有的韌性，一舒展，一飛舞間，都可見其心中那股隱隱的不服輸的氣勁兒，和骨子裡與生俱來的高貴英姿。
好壯觀的鼓舞！好有心的表演！
紅鸞忍不住在心中喝彩，對這個樓蘭小公主不由有了幾分另眼之色。
簡單跟守門的太監交代了身份，那倆小太監自然認得他們西涼女官參加宴會的華服等級，當下也不敢多問，小心將紅鸞迎進門中。應着紅鸞的要求，給她安排在了角門旁側一個不甚起眼的坐席。
紅鸞覺得自己進來的很低調，低調到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哪怕是離她最近的某個不認識的女官，都沒有擡頭看她一眼，只盯着場中正在表演的叮噹。於是，紅鸞很歡喜，她歡歡喜喜地坐下，歡歡喜喜地擡頭，打算一起欣賞這出別出心裁的好戲。然後她在擡頭的那一瞬，驀地凝住脣邊泛的燦爛的蓮花笑，兜頭一瞬間從頭涼到腳。
他不是威武不凡權傾朝野俊美無雙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西涼大紅人厲王殿下嗎？他不是該坐在宴會上最顯眼的位置並且美人環繞侍女成羣的嗎？他不是該觥籌交錯應付權貴接見外賓打好背後關係的嗎？
可是，爲嘛她剛一屁股坐下，擡頭就看到那波瀾不驚的俊臉，和平靜無波的鳳眸？
感覺告訴她，這個男人是危險的。
習慣告訴她，平靜的表象下，絕對是難以預料的怒海波濤。
於是，她露出了一張長這麼大自認爲最傻的笑容。並且捧起酒杯，很不合時宜地高高舉起，遙遙相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