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柏林寒風肆虐, 街道上一片白雪皚皚。可是在下午三點過後, 天色就會漸漸暗下。這時候如果你還在外頭,那麼你就需要加快腳步。
因爲這座繁華的第三帝國首都一旦到了晚上就會變得一片漆黑。
在盟軍的飛機於上週空夜襲了德國沿海的工業地區後, 盟軍夜襲德國城市已經成爲可能, 所有的大型城市都開始了嚴格的戰時燈火管制。
如果有誰讓城市的夜晚有了燈火, 讓盟軍的飛行員在夜色中有了指引, 那麼他前一分鐘點起了燈,後一分鐘就會被稽查大隊找上門來。
就是在這樣的天色漸暗下,林雪涅帶上了纔剛剛收到的,曼弗雷德寫來的回信,驅車駛向她的朋友路德維希的家。
而此時在她的耳邊響起的, 是兩週前她的戀人和她在書房的壁爐前所說的那些話語。
艾伯赫特:“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知道他。33年的時候我們燒過他的書。”
林雪涅:“那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嗎?”
艾伯赫特:“他是一名……精神分析學家?”
綠眼睛的貴族記性很好,即便只是在數年前看過一次對方所著書籍的扉頁也能記得許多。而後他的那雙只有在望向他深愛着的人時纔有了溫度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不敢相信。
艾伯赫特:“你是說……路德維希的身體沒有問題?”
林雪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1895年的時候出版過一本書,書的名字是《癔症的研究》。在那本書裡, 他提到了一種神經症——軀體轉化障礙。”
艾伯赫特依舊維持着那個單膝碰地的姿勢,這個身份高貴的人在自己所愛之人的身前,仰着頭看着對方, 並握着對方的手。他看向對方的眼神依舊溫柔,可那份溫柔當中又染上了仿若實質的憂心忡忡。
而已經把自己心中的猜測開了個頭的林雪涅則在那份無形的鼓勵中繼續說道:
“有一個男人他的胳膊明明沒有事, 可是他卻因爲看多了自己的兄長胳膊骨折後疼痛難忍的樣子,在一段時間後也感受到了相似的疼痛。有一個小女孩因爲曾看到她的繼母用她喝水的杯子來喂小狗喝水就再也無法用杯子來喝水。這些人的症狀雖然各有不同, 但是造成這些問題的,卻都是同一種病症——癔症。”
林雪涅鬆開被戀人握着的手,並用她的雙手輕輕觸摸艾伯赫特俊美不凡的面容, 當她把目光落到了對方的眼睛上時,她輕輕吻了吻戀人那金色的,彷彿有光落在上面的眼睫道:
“親愛的,我懷疑……我懷疑路德維希得的根本不是間歇性失明,而是癔症性失明。”
“砰!”
隨着這樣的一個聲響,林雪涅猛踩下剎車。
她的車被人從後面撞到了。這樣的事在柏林城實行起了燈火管制之後變得時有發生,而在街道上開車的人也會變得格外小心。可是現在才只有下午三點半,天也還未有完完全全地暗下來,在這種時候被人追了尾也實在是讓林雪涅感到十分意外。
“嘿!抱歉!”
“算了!下次小心點!”
撞到了林雪涅車的那位車主走下車來查看情況,並向林雪涅說出道歉。在這樣昏暗的天色下,這個男人甚至沒能看清眼前帶着寬頂帽子的女人其實並不是德國人,而林雪涅也只是在看了看自己的車尾,並確定這一下撞得並不是很嚴重後向對方揮了揮手,並回到了她的駕駛座上。
只是又向前行駛了五分鐘,她就抵達了路德維希和曼弗雷德買下了公寓房的那棟房子,並把車停在了路邊,趁着夜色完全降臨前又展開了曼弗雷德給她寄來的那封信,在敲響路德維希的房門前最後再把它讀一遍。
【路德維希第一次出現間歇性失明的情況,是在我們一起執行一項任務的途中。在那之前,我們還從未執行過這樣的任務,但是路德維希卻做得很好……即使是在他的眼睛出現問題之後,他都表現得很冷靜。起碼他當時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但我能肯定,有那麼一瞬間他其實已經放棄了,並且也已經很坦然地接受了他很可能會沒法活着回來的事實。】
在把那封信的內容在心裡想了一遍一邊又一遍之後,林雪涅踏上樓梯,並在一片漆黑的樓道里停在了路德維希的公寓房的門前,按響了門鈴。
靜靜等待了數十秒後,有着一頭耀眼金髮的路德維希打開了門。
“雪涅……?”路德維希看起來吃驚極了。
而站在門口的林雪涅則對他笑了笑道:“今天是星期天,我猜想……你可能不會出門,因爲那可能會影響到你在星期一的工作。”
“對。”聽着林雪涅用柔和的聲音說出的話語,路德維希的眉頭舒展開來,並且他那彷彿被時光浸染的臉上也出現了笑意。
“比起站在門口,也許你會更願意進門來和我說話?”路德維希這樣問道,並拉開了門,給林雪涅讓開了進門的空檔。
這套曾借給林雪涅住過好一陣子的公寓房原本應該是讓她感到十分熟悉的。可是當這裡變成漆黑一片的時候,林雪涅會發現……她其實也並不怎麼熟悉這裡。在重新踏入這裡的時候,她會需要走得很慢很慢,可即便是這樣,她依舊會一個不小心就撞到了某張桌子或是椅子。
在林雪涅就這麼踉蹌了一下的時候,她感覺到先前還走在前面給她引路的友人很快地扶住了她。
因爲走過來扶住對方的時候有些着急,因而路德維希是兩手一起扶着林雪涅的腰的。在感覺到對方已經站穩之後,路德維希就很快鬆開了手,卻是纔打算轉身繼續向前走,就嘆了一口氣地轉回來道:
“把手給我,我扶着你走。”
“我覺得……我應該能行。”在抓着一把椅子的扶手後,林雪涅的語氣變得更爲肯定且自信道:“反正也沒幾步路。”
林雪涅開始擡頭挺胸,卻是才又走了那麼幾步就又撞到了東西!這回,沒有了路德維希的幫忙,林雪涅爲了穩住身形乾脆直接蹲到地上去了!
那種氣氛實在是太尷尬了,讓林雪涅和路德維希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在那之後,路德維希默默地向蹲在地上不說話的林雪涅伸出了手,這一回林雪涅終於沒再說出拒絕,而是把手給路德維希,並任由對方拉自己起來。
林雪涅:“剛剛我撞到的是什麼?我記得我那個位置以前沒有這樣的東西。”
路德維希無奈嘆氣,說:“椅子,你撞到的是另外一把椅子。”
“剛剛的那個居然還是一把椅子?”爲了挽回顏面,林雪涅有理有據道:“我覺得你一定換了椅子,不然它們的形狀對不上。”
黑夜中,拉着林雪涅手的路德維希看向對方,他的那雙眼睛成爲了此時的這間屋子裡少數幾個能讓林雪涅看清的事物,可那雙眼睛卻是欲言又止,只是視線在林雪涅的身上做了片刻的停留就繼續向前看去。
林雪涅:“說真的……現在還不到下午四點,你怎麼會把房子弄得那麼黑?”
路德維希:“我在書房裡開了燈,所以得把客廳裡的窗簾都拉上。”
說完,路德維希打開了書房的門,而房間裡那柔和的燈光則就此出現在了林雪涅的眼前。藉着這些光線,林雪涅才終於又看清剛剛她走過的那一路的景象。
原來,整間房子裡的玻璃窗處都添上了厚實的,並可能不止是一層的遮光窗簾。而書房裡的那層窗簾則更是被牢牢地固定住了好幾個方向的邊邊角角,讓屋子裡的燈光絕無可能傳出去分毫。
路德維希:“這樣就能適應多了?”
“嗯……!”看到眼前這一幕的林雪涅會心一笑地點點頭,並很快鬆開了路德維希的手,腳步輕靈地往裡走去。
可是被對方猛然間鬆開了手的路德維希卻是不禁看向自己先前拉着林雪涅的右手,而後不着痕跡地走進書房,並關上了門。
這是林雪涅第一次因爲路德維希的所可能的“癔症性失明”而來到這裡。
三週後……
“首先,你得躺到牀上去,做幾次深呼吸,放鬆下來。”
在星期日的上午來到了這裡的林雪涅這樣說道。可是她在進門後所說出的第一個要求就遭到了路德維希的質疑!
“你確定嗎?我一定要躺到牀上去?你真的確定嗎?我覺得……這可能不是很合適。非常非常的不合適。”
才從手包裡拿出自己所畫的簡要流程圖的林雪涅看了一會兒她的流程圖,而後才彷彿後知後覺地看向瞪着她的路德維希,說:“如果你一定覺得讓你腦袋朝着門的方向躺下去會那麼失禮,那你也可以在我下次來的時候備上一張躺椅。但是那樣的話我就得下週再過來了!”
路德維希深吸一口氣,而後憋着氣問道:“穿着衣服躺下去。”
林雪涅:“對,穿着,你把鞋子脫了就好。如果覺得腳可能會冷,就給你的腳蓋上一點東西就好了。”
路德維希:“那個叫做西蒙格斯·弗洛伊德的老頭就算不是猶太人,他也會被趕出德國的,我保證。”
路德維希終於帶着些許的不服氣,在脫了鞋子後朝着門的方向躺到了書房裡的那張小牀上。而後,林雪涅拿着流程圖坐了下來,並首先在自己做了幾個深呼吸後說道:
“現在閉上眼睛,放輕鬆,讓你的意識完全放鬆下來。”
路德維希依言照做,深呼吸了幾次,卻是在林雪涅感覺自己可以接着說下一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都泄了氣一般地說道:“我做不到,這個屋子裡就我們兩個,你是位女士,而我則是個紳士!更不用說我們還在以這種方式在進行談話!”
林雪涅冷冰冰道:“你想讓我用什麼東西把你砸到半暈嗎,親王殿下?”
七週後……
林雪涅:“現在,駕駛着你的飛機去到倫敦,施泰因少校。你能告訴我這一路上的天氣怎麼樣嗎?”
路德維希:“天慢慢黑了,但是沒有云,也沒有霧,能見度很好,是個適合飛行的日子。”
林雪涅:“那麼現在呢,你到哪兒了?”
路德維希:“泰晤士河河口,我進入到交戰區域了。”
林雪涅:“今天的泰晤士河河口看起來……和你過去執行過任務的交戰區域有什麼不同嗎?”
路德維希:“沒什麼不同。他們在那裡佈置了探照燈部隊,把整片天空都照亮了,高射炮部隊的炮火也很猛烈,但我帶着我的兩個中隊完好無損地穿過了那裡。”
林雪涅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着路德維希。可是坐在椅子上的她只能看清路德維希那柔軟的金髮,並不能看清他此時的表情。於是她盡力讓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響的站起身來,並走到路德維希的身旁。
當她在上個週日這麼做的時候,她立刻就被閉着眼睛的路德維希發現了。但這一次,感官十分敏銳的路德維希卻沒有發現林雪涅的靠近。
他彷彿進入到了自己記憶的深處,並且此時呈現在他眼前的畫面也鮮明極了,那讓他眼睛緊閉着,睫毛輕顫,並且眼球也在眼皮之下不斷地動着。
看清了對方此時狀態的林雪涅轉身,走向她的那張椅子。而後她就會看到書桌上的那份報紙。
《原第七裝甲師師長隆美爾中將抵達北非的黎波里》
不等走到書桌前的林雪涅手指輕觸到那份報紙,她就聽到進入到了半催眠狀態,並且意識十分清醒的路德維希說道:
“這是我第一次爲夜襲城市的轟炸機編隊執行護航任務。”
作者有話要說: 人的記憶有時候真的好神奇。《癔症的研究》這本書我是去年看的,其實也沒有看完。我記得很清楚的是,去年的七月下旬吧,我和朋友一起去周邊城市玩的時候,我坐在火車上翻看了癔症病人的幾個案例,看了沒多久就和朋友聊起天來。我原本以爲在這種不能集中精神的情況下看的書根本就不會記得住,結果寫上一章的時候我直接把那時候看的兩個病例給默出來了……當然不是完全對的,我大概記住了七八成,還有兩三成記憶模糊的地方我給自己編了補上了……
然後我第一次寫意象對話的時候天還很冷呢,我特意讓我的小夥伴給我語音了四十多分鐘解釋,還原了海蓮娜用意象對話來幫助雪涅重新回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那段劇情,我問她這個意向對不對啊,那個意向這麼表達對不對呀。等到我在過年之後見她,還特意讓她幫我進行了一次意象對話。
結果沒想到這次雪涅給路德維希做意象對話的這段劇情……我根本就沒先求助了,而是直接上手寫,寫完再發給心理諮詢師小夥伴看,她看了之後跟我說所有意向的表達都是正確的呢!艾瑪,我突然就對自己肅然起敬了,覺得自己好膩害好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