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每日準時出現阿哥所苦到極點的藥膳,永璟只覺自個整個人都散發着苦味。他的性子雖然有些囂張跋扈,但他卻是個極爲孝順的。皇太后喜歡這個孫子,固然是因着他的相貌酷似自個,但多年下來,也是與他的孝順離不開的。永璂與他靠在一起,每日天未亮,便會與弟弟一道前往上書房。
門口候着的宮人見永璂過來,直接便放他進去了。進了屋子,永璂就看見弟弟苦着個臉對着面前的藥膳發着呆,旁邊束手候着個面色嚴肅的宮女,瞧着模樣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神態舉止與容嬤嬤如出一撤,就連性子也是一樣,除了皇額娘話,其他人的吩咐一概不聽,絲毫不懂變通。這般愚忠的性子,甭提多得容嬤嬤的歡喜了。
這樣的奴才,他們爲人子女的,其實也是蠻敬佩的。只是這時,永璟卻覺得有些可惡了。好話說盡,這個名爲小荷的宮女,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主子吩咐了,要奴婢看着阿哥用完。”
“永璟,你就別爲難小荷了,快喝吧!不然可就遲了。”永璂笑道。暗自決定,以後可莫要得罪皇額娘了。瞧瞧十三弟,這段日子可是吃足了苦頭。他這個弟弟,打小就最是不愛吃藥的。現在接連吃了近一個月了,算是讓他長了記性了。
也是,反正再磨蹭下去,還不得喝下去?只不過心裡頭總是抱着幾分希望而已。眼見是無法打動小荷了,再者也快到了時辰點,永璟還是一咬牙,咕咚幾口嚥了下去。順利完成主子吩咐的小荷,僵硬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竟也是個漂亮甜美的女孩,永璟不由的多看了幾眼。
唉,十三弟也到了年紀啊!永璂若有所思的盯了眼小荷。但見她倒似並未發現永璟的注意一般,甜美的笑容也只是曇花一現,兀自的收拾碗筷。妥當之後,盈盈一福,便回去覆命了。
上書房的課結束之後,便是阿哥們用午膳的時候。永璟雙手合十,瞧瞧的不停嘀咕着,但事與願違,小李子雷打不打的出現在門口。清秀乾淨的面容瞧不出他已是個年屆四十的人了,笑起來時,親切而又帶着暖意,令人見了,便心生好感。且對着地位卑下的宮人,也從不倨傲待人。不知不覺中獲得了良好的口碑。善緣結得多了,半起事來也是事半功倍的。
不過此時在永璟看來,小李子的笑容便如同早上的小荷一樣,可惡非凡。但對於儲秀宮長大的幾位阿哥來說,小李子與容嬤嬤不是個奴才那般簡單,更多的時候,猶如疼愛自個的長輩一般。
能進上書房聽課的,皆是地位顯赫的宗室子弟,或者弘曆特許的王孫貴族。小李子說穿了,也是個奴才,他當然不會讓主子背上個不善教奴的惡名,故而,凡是出去的公子哥,皆是一一謙遜的行禮。當然,那些個公子哥也是曉得此人乃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得力奴才。未待他拜下去,便就免了禮。
永璂見了,立即走了出去。“李諳達,怎麼過來了。”說罷,便向着遠離大門的地方走去。永瑆也隨後走了過來,笑道,“李諳達來了。”轉向他手裡的食盒,“是不是給咱們幾個送吃的啦。”想着在皇額娘那裡吃的點心,頓覺腹中飢餓。
小李子微微笑道,“嗯,主子原本讓奴才給十三阿哥送藥膳來着。看着日頭,也是到了阿哥們用晚膳的時候了,順道帶了幾樣吃食,讓阿哥們填填肚子。”
“哦?”眼睛一亮,永瑆漂亮的杏仁眼一亮,整個人立即迸發出一股別樣的風采。“那真是太好了。”
“李諳達,請你替我們哥幾個謝過皇額娘。”永璂招了招手,小裕子趕緊的走了過來,接過小李子的食盒。“我會看着永璟吃下去的。”
小李子聞言笑笑,然後道,“阿哥答應的事兒,奴才自是放心。”說話間,便見十三阿哥磨磨蹭蹭的走了過來,繼續道,“若是十三阿哥真的不願意用的話,便就算了。”語調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
永璟聽了,眼睛頓時一亮,忙道,“我不要,我不要。十一哥,十二哥,你們兩個誰喜歡,誰吃了吧。”
“既然十三弟這般說了,那哥哥就不客氣了。”永璂眼眸一彎,道,“正好這兩日,哥哥覺得有些上火。”永瑆不明所以的瞄了他們幾個兩眼,催促道,“好了,好了,咱們快拿過去吧。”
“李諳達,那咱們便過去了。”上書房畢竟是皇子皇孫們讀書的地方,若無要事,太監宮人也是不允許隨意進去的。小李子當然清楚,當下便告辭離開了。
永璂讓小裕子打開食盒,取出幾樣精緻的吃食。時值初夏,各種果蔬皆是齊全。景嫺素來喜歡講究個葷素搭配。綠的清脆討喜,紅的鮮豔誘人,白得甜香撲鼻,更有幾樣甜點,用了切成丁的水果,上頭灑了磨得碎碎的冰沙,還澆着熬得濃稠的牛乳。
取出之後,那些個由御膳房供膳食的孩子們,立即覺得自個面前的飯食,毫無誘人之處。這倒不是說御膳房的膳食不好,而是所出的膳食,皆以肉食爲主。在這天氣已經開始透着熱氣的時候,成日裡吃這些肉食,味道再好,也是吸引不了人的。
永瑆可是個護食的,見四方虎視眈眈的目光,趕緊的加快了用膳的速度。永璂相較而言,速度倒是不快,同時關照着弟弟,以防他剋制不住。
許是衆人的目光到底觸動了三人的惻隱之心,剩下最後的幾分甜點時,永璂分了些給年歲小些的侄子,以及最小的弟弟十五阿哥。至於那些個雖然小自個一輩,但年歲長一些的侄子們,可是丁點沒有的。
“十三弟,喝了吧!”指着蓋的嚴實的半點縫隙未露的湯碗,道,“定是皇額娘特意爲你弄的。”
現在只要聽了特意二字,永璟便覺得頭疼。聞言,訕訕一笑,道,“十二哥,您方纔不是說替我吃了麼?”
“哥哥我只是說說而已,還是十三弟你吃了吧。”永璂言辭切切的。二人互相打了幾個來回太極,最後,永璂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用了吧。只是,十三弟可不要後悔。”打開蓋子,便見裡頭勾芡濃稠的雪白湯汁,散發出一股誘人的奇香,極其好聞。
明明已吃飽的永瑆,聞着這味,又覺想吃。眼巴巴的看着永璂慢條斯理的舀起一勺,向着口中送去,隨即眯起眼,舒了口氣,讚道,“真好吃!”
永璟後悔了,在打開蓋子的那刻,便後悔了。往日的藥膳,哪裡是這種香味,老遠的聞着就是濃濃的中藥味兒。瞪圓了眼兒,巴巴的盯着哥哥,他還沒吃飽呢。
兩雙眼兒,皆是瞪的圓圓的,像兩隻等食的小狗,就差搖着尾巴了。永璂撲哧笑了,道,“真是服了你們兩個,來分了吧。”食盒裡還放着幾個乾淨的小碗。永璂分別倒給了兩個弟弟。
永璟小心翼翼嚐了一口,頓時整個臉都好似冒出光來,幾口便吃完了。隨後,有些不滿道,“爲什麼皇額娘往日裡給我熬得那些個藥膳,怎得那般苦得進不了口。”
“你個傻子!”爲這個弟弟的遲鈍,感到好笑。永璂無奈的輕嘆口氣,道,“我還道你每日裡咬着牙,吃那些藥膳,是爲了讓皇額娘消氣呢。”
“爲什麼?”永璟不明的看了眼哥哥,“不是太醫說了,我的身子要好好調養的麼?怎得又扯到了讓皇額娘消氣?”
“切,笨的要命!”永瑆輕蔑的瞄了眼弟弟,若不是此番人多,恐怕便是要給個白眼了,不屑道道,“你還不明白。皇額娘捨不得責罰你,但想來是惱及了你的不辭而別,而讓你吃吃苦頭呢。”至此,永璟才恍然大悟。
用了晚膳,稍作休息,便是下午的騎射課了。教授騎射的皆是弘曆挑選出來,上過戰場的滿人將領。憑着軍功上來的海蘭察與觀音保,無戰事時,也會充當教授皇子王孫們諳達。二人輪流當值,今個便是觀音保。
到了時辰,觀音保卻是未到。永璟與他一起共事過,曉得他的爲人,最是遵守規矩的一個,斷然不會無故不來,除非發生了什麼意外。不一會,有宮人前來消息,今日的騎射,讓他們自行練習。觀音保大人有事,今個不能來了。
在軍中,永璟雖然與王連等人感情最好。但在後來,觀音保給予他的指導,不可謂不多。而且這人正直無私,又不貪財,在將士們心中很是值得尊敬。
回京之後,除了騎射課時,永璟私下裡還未見的過他。反正他心裡頭有個模糊的念頭,就是最好不要私下裡與這些有實權的將領,過於親密。至於爲何,他卻是從未多想過,這也許就是身爲小兒子的好處,在他的上頭有額娘,有哥哥姐姐護着。
到了第二日,上朝時,聽着大臣們私下裡低語,才知曉,觀音保是遇刺了。從被剿殺的刺客樣貌來看,應是回疆那一代的人。觀音保武藝也是很好,但因着是在京城,隨行也不會帶上太多的護衛。而刺客人數衆多,又悍不畏死,最後還是受了不小的傷。
永璟聽了,立時涌出了幾分擔憂之情。聽着朝臣們的議論,心下更是揣揣不定。目光投向聲旁的哥哥,“今個我去看看觀音保大人吧。”
“嗯,”永璂點頭道,狹長的眼兒微微眯起,睫毛輕輕顫了幾下,輕聲道,“你且去吧。不過,可要經得皇阿瑪的同意才行。我與十一哥就不去了。你與他本就比我們多了幾分情誼,去瞧瞧,也實屬人之常情。況且我們都曉得,你一直就是個最重情義的了。”頓了頓,繼續道,“晌午之前,皇阿瑪要處理公文。過了晌午,你再去吧。”
“好。”心中有事,但覺時日過的很慢,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午。連着御膳房送來的晚膳都來不及用,就匆匆的離開了。
“唉,不知不覺那個小胖子成了比我個子還高的小夥子。”看着永璟挺得直直的脊背,永瑆忽得來了一句感慨。
“十一哥,瞧你的口吻,好想自個年歲多大似的。”永璂好笑的瞅了他一眼,拿起弓,“來,我陪你練練吧。”見永瑆有些不甘心的拖着步子磨蹭,又道,“明個可是海蘭察諳達當值,他可不會給你面子。”腦中頓時浮現的海蘭察酷戾的端方面孔,以及毫不留情的毒舌功夫,永瑆還是有幾分怵怵的。“好吧。”
看着兒子理直氣壯的要求,弘曆頗有些哭笑不得,這孩子就不懂得什麼教避諱麼?他一個快要成年的皇子,就這麼公然的要去探望受了傷的將領,就不怕被有心人說三到四?不過這樣也好,身邊有這麼個簡簡單單的兒子,也會感到有幾分輕鬆的。
耳中傳來兒子絮絮叨叨翻來覆去的唸叨着,當日在軍中,觀音保待他是如何如何的好,是怎樣怎樣的教他行軍打仗,又是怎麼怎麼的傳授爲將與爲兵的區別。總而言之,就是一個意思,那就是,若是不讓他前去探望,便會成爲一個忘恩負義,令人不齒的小人。
“好了,好了,你去吧!”不耐煩的揮揮手,便見小兒子頓時興高采烈,忙道,“要在宮門下匙前回來。”
“兒子曉得的。”永璟一邊道,一邊向着外頭走去。
被兒子這麼一攪合,弘曆也覺得有些累了,放下筆,端起旁邊的杯子,慢慢的品起茶來。鬧中不由考慮起其他的幾個兒子來。身爲皇長子的永璜,除卻三個嫡子,身份便是最高的。性子也是個寬厚的,奈何從三十年開始,身子骨便開始有些虛弱。一年之中,得有三四個月躺在牀上。太醫們也道,皇長子最好靜養。這樣一來,自是被排除大位人選。接下來滿妃出阿哥,就是永琪了。說起來,這個兒子,唉,連想都不用想。
提起筆,在雪白的紙上畫了個七,因着想起永琪而微露惆悵之色的神情,已是變成了慢慢讚賞之色。永琮是他得意的兒子,這話一點也不假。幼敏而好學,聰慧過人。性格寬厚不乏果斷,做事不拖沓,當斷則斷,又頗具識人之能力,倒是個好苗子。且是元后之子,繼承大位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但事實上,恐怕在弘曆的內心深處,也許正因爲如此,所以他纔會一直躊躇大位的人選。皇位,他讓乃是天經地義,但要是被人惦記上了,恐怕便是┅┅所幸,永琮是個孝順的孩子,即便是與自個的舅家,除了禮節上的來往,便再無其他了。
隨後又寫了個十二,面上的笑意更甚。從派出去的人收集得來的消息,十二無論看得,問得,皆是更加的向着賢王的方向房展。也不知景嫺怎麼教的孩子,一個接一個都被保護的甚是單純。永瑆就不用提了,滿心滿腦袋的書畫,錢財。倒是挺適合戶部的差事。
十二呢,則是對水利,農學,西學更感興趣。每當自幾與他提起歷代帝王之事時,總是倚仗着過目不忘的記憶來敷衍。倘若自個追問的緊了,便會羞澀的笑笑, 然後便縮在一旁,默不作聲。而當自個提起一些龐雜的事物時,則是雙目放光,異常敢興趣。
至於小永璟,算了,就他那個直白的性子,心裡想什麼的,立即便在臉上現出來了。還是依着他的願望,做個行軍打仗的將領來的好些。
可惜了永璋,再一次弘曆對這個兒子起了淡淡的愧疚。這孩子本該也是個尊貴的出身,卻奈何當初自個的意願,陰差陽錯一直作了漢軍旗出身的純貴妃的兒子。如此一來,便與滿妃出阿哥,生生的低上了一大截。而他也從未見過永璋有什麼抱怨。交給他的差事,總是辦得漂漂亮亮,與他共事的朝臣們對他也是讚不絕口。嗯,也是時候給這些個兒子們合適的爵位了。
想起了這些,便也思及到了景嫺的委屈。恰好,敬事房的太監送來了綠頭牌,弘曆立即翻了皇后的牌子。也許年紀大了,人也更加的念舊了。況且每次去景嫺那兒,自是覺得由衷的放鬆與愜意。起身向着殿外踱去,高無庸上前道,“皇上可要準備鑾輿?”
“不用。”弘曆擺擺手。坐了一天,也是時候走走了,於身子也是大有好處。初夏的黃昏,倒也不是很熱。但行走在寬闊的宮內大道上,兩邊皆是高大的城牆,瞧得久了,也是無趣。嗯,也是時候去園子了。
儲秀宮離着養心殿不遠,走了一會,也就到了。踏過大門,弘曆只覺眼前一亮,院子裡的月季花已靜開了。奼紫嫣紅,隨風擺動,便可聞着沁人心脾的香味。蔓延的綠色,讓看久了紅色的眼睛,輕鬆不少。
花架之下,擺着個搖椅的, 搖椅的旁邊是個小几,上頭正放着切開的西瓜,瞧着應該是冰鎮過後的。弘曆頓覺喉中傳來口渴,再見景嫺躺在搖椅上,閉着雙目小憩。聞着動靜,睜眼瞧來,笑道,“您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