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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春風料峭。

晟興的幾棟教學樓全部換了新的橫幅爲即將高考的高三黨們加油。以前還是正式的鼓勵句式,如今換成了流行俏皮的網絡用語。

學校開始準備春季運動會,高三臨近高考, 報名的不多, 主場基本是高一高二同學們。楊玉慧班裡女多男少, 報名的男生只有兩個, 她來來回回暗示了幾遍不滿後, 楊佑這纔跟着報了跳高的項目。

日子與上輩子沒什麼變化,聽課,做題, 看些男生插諢打科,把心儀的女生逗得臉紅……

班裡有一對早戀的學霸不慎被楊玉慧發現, 楊玉慧並沒有請家長過來, 只調了座位, 談了話。兩人回來後都進入拼命模式,整整一天連個話都沒說過, 就在同班同學以爲他們散了的時候,第二天模擬考兩人並列第一。

老師念成績的時候,兩人相視一笑。

劉萌撐着臉說:“真羨慕啊,他倆好像連以後大學都商量好要上同一所了,不過也幸好是同班同年級的, 以後可以一起努力。哪像我, 前幾天被一個高三的學長秒到, 可以後要真追的話, 還得打探他報考哪裡, 要是成績差距太大,我就哭死了……”

楊佑問:“如果有人想和學弟考同一所大學呢?”

“哪個姐姐這麼想不開?”劉萌搬着手指頭咂嘴, “你看哈,就算估準了人家的水平,知道了人家以後考哪兒,可誰能保證中途沒有變故?萬一最後爲了學弟放棄了自己喜歡的學校,可後來學弟沒考上或者變了志願,那可怎麼辦?”

“你說是不是?這也太傻了……”

楊佑捏着手中的筆,沒再說話。

上輩子,程方儒考到了他心儀的大學,當時楊佑還覺得巧,一遍遍地對他說着恭喜,最後還故作謙虛地說,要是自己肯定就不行了……他記得當時程方儒的表情有些奇怪,卻也沒去在意。

後來他步入地獄般的高三,學習壓力大,家裡的情況也有了些不對勁,那時候每隔一段時間,程方儒就會打電話過來詢問他的成績和狀態,他當時覺得煩,還發了幾次火。

……

收回思緒,楊佑胸口悶得厲害。

劉萌忽然想起了什麼,問他:“最近怎麼沒看你和程方儒一塊玩啊?”

“……高二備考,比較辛苦。”

“這麼辛苦啊……”

楊佑笑笑,放下筆,摩擦着指間的書頁。

那次以後,楊佑很久都沒見到程方儒了。

只聽成蘭音提過一次,說他似乎病情突然加重,也不知怎麼回事,昏迷了整整一夜,當時沒有半點意識,把程家夫婦嚇了不輕。送到醫院也沒查出具體昏迷的原因,雖然之前有發燒的症狀,卻也不至於這樣。所有人正焦頭爛額,人又莫名其妙地醒了。

那天楊佑睡得很早,他做了個夢。

如同以往,監控器般的視角。畫面中的那個人靜靜地躺着。

那是程方儒24歲時的面孔,棱角分明,就算眉目閉合,也透着一股冷冽。

楊佑當時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他比自己死前所見到的樣子瘦削了許多。

牀邊站着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和程巖,醫生似乎發現了什麼,正盯着牀上的人低聲說着什麼……

接着,牀上的人眉頭緊皺。

那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卻讓醫生和程巖同時露出笑容。

楊佑忽然就醒了。

凌晨兩點,屋內一片漆黑,他擡手摸了摸眼睛,手心變得溼潤。

“我以後每天都應該會做夢,夢到那輩子你身上發生的事,如果你過得不好,我就不好好吃飯;如果你要是傷害自己,我就去惹一些壞蛋讓他們欺負我。”

可那夜之後,他再也沒有夢到程方儒。

塵歸塵,土歸土。

再見程方儒,是在學校花壇後的槐樹小道。

那天下午楊佑去對面的操場做練習,經過一顆槐樹,旁側的花壇大理石邊緣坐着一個人,男生穿着整齊的校服,微微低頭,正耐心地將巴克球組合成奇異古怪的形狀。

他身後那簇盛開的櫻草很醒目,楊佑的目光卻沒在上面多加逗留。

他全程望着程方儒的臉。

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對方忽然擡起眼,朝他看了過去。四目相對,程方儒眉頭擰了下,接着移開眼,繼續專注手中的巴克球。

楊佑恍了片刻神,也邁開腳步走了。

這是一個平行的世界。

他重生回到了過去時間線,這個時間裡的人伴隨着他的到來同時覺醒,讓凝固的時間往另一個方向開始運行,組成成了如今這個世界。這裡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是鮮活的,唯一的不同是,他們沒有後來的記憶。他們的性格、情感、經歷,都回到楊佑重生的那一天。

世界是平行的,人也是。

那個世界活着的人,在這個世界依舊活着,他們是同一個人,可在某種意義上卻又不是。

如同成蘭音,因爲不同時段的經歷,她在那個世界終生鬱鬱寡歡,而卻在這裡選擇反擊後開始了新的人生。

重生後,楊佑所遇到的程方儒,從一開始就是從那個世界而來的,因爲他本體的存在,那個真正屬於這裡的小“程方儒”沒能覺醒。

程方儒走了,小“程方儒”也就覺醒了。

與所有平行的靈魂一樣,他的記憶,是從楊佑重生而來的時間開始算起。

16歲生日那天。

炎炎夏日,楊佑死後醒來。

他們那時未曾相識。

他的記憶便在此定格。

花香遠去,楊佑想哼一首歌,那是幾年後纔會出的民謠,翹起了舌頭,卻半天想不起開頭的調來。他扯扯嘴角。

早就徹底不屬於那個世界了。

……

運動會開幕那天,楊佑跳高的最終成績是1.72,得了第二名,第一名1.74,是同年級另一個班的男生。

徑賽還在進行,跑道旁被人羣圍滿,一陣一陣的加油與驚呼響起,後面許多人爲了看的清楚,直接站在椅子上。

楊佑喝着礦泉水走過去。

運動員們正在跑1500,最後一圈有幾個直接累趴了。

第二組的同學走上跑道,開始準備。

楊佑在其中看到了身穿運動衣的程方儒。

他熱了下身,眼睛注視着前方,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還沒開始跑,一羣人便整齊地叫起來。

“一班!”

“程方儒!”

“一班!”

“程方儒!”

……

楊佑之前練跳高的時候聽人說過,程方儒本來沒報名,但班裡唯一報了名的男同學因爲練習跑步時傷了腿,班長在詢問過他的意見後,便讓他代爲出場。

發令槍打響,所有人都衝了出去。

其他班級的人也開始陸續爲自己的同學高喊助威。目前程方儒領先,楊佑看了一圈就走了。

他在操場出口的樹蔭下坐下休息,不一會兒就聽到了陣陣高呼。

程方儒是冠軍。

他擰開礦泉水又喝了一口。

其他比賽陸陸續續結束,觀衆席開始散場。楊佑提前往教學樓走去,走到一半才發現手腕上的佛珠手鍊不見了。

他想起休息的時候,好像脫下來把玩了會兒,後來喝水的時候就放在了一邊,臨走忘了拿。

他迅速跑回去。

那條路人頭攢動,他擠着往裡走,好不容易纔找到之前的那個位置。

鋪着石子的地面上,佛珠手鍊原模原樣地躺在那裡。他還沒走上前,一隻運動鞋便踩上了上去,因爲佛珠也不小,那人被硌到,轉瞬擡起腳。

下面的幾顆佛珠已經有了裂縫。

楊佑僵住。

程方儒看了看腳下,又望向近在咫尺的男生,有些愕然:“你的?”

“……嗯。”

“……對不起。”他道。

楊佑回過神,他彎腰將那串殘損的佛珠手鍊撿起來:“沒關係。”

程方儒並沒有離開:“這手鍊我以前似乎也有,不過丟了。我讓母親再去求個,下週帶來給你。還請見諒。”

楊佑站起來:“不用了。”

他皺眉:“爲什麼不用?”

楊佑望了他一眼,這一眼望了很久,半晌笑了:“那也行。畢竟弄壞了別人的東西,不賠也不是你的風格。”

“……”

“真是個好孩子。”楊佑把那串手鍊收入口袋,“那再見了。”

“再見。”

一如既往,禮貌的口氣。

……

第二週,楊佑並沒有收到程方儒說要賠給他的手鍊,準確來說,這一週程方儒根本沒來學校。

班裡他的迷妹們也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程方儒似乎又病了,原因不明,只知道住了院。

她們商量着放學去花店買束花一起探望探望。

上課時,楊佑顯得心不在焉。

一放學,他便坐地鐵去市中心的醫院。

還沒到站,手機上的班羣便刷出一堆消息,幾個男生在笑那幾個要買花的女生消息有誤,人家程方儒根本沒生什麼病,只是家裡人覺得他狀態不太對勁,帶他去醫院檢查,根本就沒住院,早回家了。

男生語氣賤,女生脾氣急,羣裡一頓互懟。

楊佑關了手機,地鐵開到下一站就下了。剛出地鐵站,成蘭音打來電話問他去了哪兒。

成蘭音今天要帶人來家裡吃飯,是個比成蘭音小兩歲的男人,本市某所大學的副教授。朋友牽的線,追成蘭音有段時間了,成蘭音對他也有些好感。

這次帶他來家裡主要就是看楊佑的態度,已經跟他提前說好了,下午來接他放學回去,沒想到來了人卻不在。

楊佑想了想道:“黑狗今天有點不舒服,我送他回去了,你們不用等我……媽,只要你覺得那個人可以當你的丈夫,我沒有任何意見。”

電話那邊沉默了下:“那你什麼時候回來,記得跟我打電話,我去接你。”

“行吧,不過今天人家第一次來家裡,你就別老想着兒子了。天如果晚了,大不了我在黑狗家住一宿。”

……

掛了電話,楊佑四下看了看。

這裡離黑狗陳家正好不遠。

走到附近一條街前,他掏出手機準備提前打個電話給他通知聲,可這一看,才發現手機已經沒電了。

就當給他個驚喜好了。

往前走了幾步,劉萌叔叔開的那家圍棋俱樂部很顯眼,門口的牌子是一個巨型相連的黑白子模型。

楊佑本來想順便進去看幾眼,沒想到一進去,就看到了本來就要去投奔的黑狗陳。

黑狗陳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他,兩人嘮了會兒,聽他說家裡來了人,還以爲他是怕當電燈泡,連忙拍着肩道:“我家有的地方給你住!還以爲這種時候你會去找程方儒呢!對了,最近你們有點奇怪啊,是不是吵架冷戰了?”

楊佑沒說話,徑直往裡走。

黑狗陳以爲說錯了話,岔開話題:“這家圍棋俱樂部是年後新開的,我來了幾次,覺得挺有意思,每天回來一有空就來學學棋,你不挺喜歡下圍棋的麼……”

裡面的棋桌都坐滿了,一些不下棋的則站在一旁圍觀。其中一桌的男人輸了棋,心情不好走了,楊佑便坐了過去。

對面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

“會下?”

楊佑開始幫他一起收拾棋盤:“會一點。”

男人道:“我參加過省級的公開賽,業餘三段。需要讓子嗎?”

“謝謝,不用了。”

兩人開始對局,楊佑執黑。他微微偏頭,突然發現黑狗陳拿起手機對着他拍了照。

“別說,你下棋的樣子還挺像那麼回事的……”黑狗陳順手把照片發了朋友圈,“誒,程方儒點讚了?這麼快……”

楊佑一頓,開始專心下棋。

黑狗陳似乎接了個電話,出去了。回來的時候低聲對楊佑道:“你媽跟我打電話了,我順着你說的接的話頭。”

“嗯,謝了。”

黑狗陳又奇怪起來:“你媽說她去學校接你的時候好像碰到程方儒了……我記得他今天不是沒來學校嗎?怎麼突然又……誒,你屠龍了?!”

楊佑從棋盤收了幾顆白字,手有些抖,一言不發。

“下的不錯。”對方稱讚道。

“你也是。”

你來我往,棋盤的黑白棋子縱橫交錯。

楊佑下着下着,忽然就想起了上輩子的事。那時候他經常和程方儒在網上下棋,每次都下得格外盡興,他從來不知道“555”是誰,還無數次感慨世上居然會有這麼合他胃口的對手。

下到終盤,白子勝勢明顯。

他再無路可走,手中的黑子卻半天不願棄下。

門口傳來腳步聲,一旁的黑狗陳突然道:“誒,程方儒?!”

楊佑手顫了下,黑子猛地落到棋盤上,輕輕彈跳起來。

那腳步聲停在他的身後。

楊佑許久後才艱難地轉過眼,最先看到的,是一串捏在手裡的佛珠手鍊。

嶄新的,與之前的那串沒什麼區別。

楊佑眸中暗淡,沒再往上去看那個人的臉:“其實……也沒必要非要這周給我。”

對方沒回他話。

楊佑吸了口氣,伸出手張開五指:“不管怎麼說,辛苦你跑一趟了。”

掌中空蕩。

那串佛珠手鍊,遲遲沒有給他。

對面的中年男人催促着他再來一盤,楊佑說了句稍等,轉而挑開眼皮。

他終是仰起頭,望向了那人。

四下聲音嘈雜。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白熾的光線略顯刺眼,晃過那雙漆黑幽沉的眼睛。

依舊是那張臉。

依舊是那樣的聲音。

“只有我,才能看着你好好吃飯。”

“只有我,才能稍微欺負你一點點。”

“只有我……”

只有我,是屬於你的。

無論何時何地。

沒有限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