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最終停在了身旁。
淩策實際上痛得意識快渙散了,他像條瀕死的魚,大口吸着氣,企圖緩解要命的疼痛,高高隆起的肚皮在顫巍巍地蠕動着,內裡看不見的地方如同被強力撕扯,卻根本找不到突破的口。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手電筒刺眼的光束打在自己臉上,而後傳來一聲抽氣。
“凌先生!”那人驚呼,光束再往下掃,“天啊,好多血!”
淩策勉強聚焦自己的視線,由於逆光,他看得並不清楚,但下一秒,那人俯下身子跪在他旁邊,猛地探向他不停蠕動的大肚子。靠近的臉龐分毫畢現,終於讓淩策心頭一鬆——是伊斯特!
放鬆的心緒頓時如同泄洪,就連在這極端的痛楚下,他都耗盡體力般徹底暈了過去。失去意識前又傳來另一個腳步聲,他聽到伊斯特遙遠的如同另一個世界來的低喊:“快通知秦先生!”
……
秦越接到電話時激動得差點握不住通訊器,然而下一個消息卻是淩策大出血,已經被多爾頓兄弟送去了醫院。他迅速坐直升飛機連夜從趕到那所醫院,看到紅彤彤亮着的手術燈時,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在那瞬間抽空了。柳伯扶早就在那裡等候,還從未見過他害怕到幾乎站不住的樣子,猛地拉了他一把:“小少爺!”
“柳、柳伯,”秦越的聲音不穩,“他進去多久了?”
“兩個小時,送來時……生命跡象都快沒了,那兩個孩子把他鬧得下身全是血,就跟老夫人當年是一樣一樣的……”柳伯說的是秦睿的生母,難產而死。
秦越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加上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好好休息過,下眼圈發黑,整個人隨時都要倒下。他深吸一口氣,硬是把到了喉頭的苦澀嚥了下去:“不會的,我相信策。”
他與淩策分隔了幾十天,好不容易終於得到他的消息,還沒來得及把他擁入懷中,沒能像之前的很多個日夜,伏在他肚子上說話,淩策怎麼可能捨棄他離開?更不要說還有兩個即將來到這世上的寶寶,他沒有告訴淩策,其實自己早在心中擬定了好多個名字,比如說哥哥叫秦策,弟弟叫凌越……
秦越不停地說服自己要冷靜,鎮定,整個人卻搖搖欲墜起來,屢次挪動腳步,想要進手術室陪伴那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人。
但柳伯告訴他,這是一臺大手術,就算淩策安然一直呆在他身邊也依然是個複雜的手術,更別提送來時那般光景,秦越進去不僅會破壞手術室的無菌環境,還會給醫生帶來壓力。
秦越只能坐回手術室前的長椅,冰冷的觸感讓他怔了怔,握住柳伯的手喃喃道:“麻醉,麻醉怎麼樣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疼……”
“沒事的,送來時失血過多暈過去了,後來醫院馬上調動血庫輸血,最重要的是送小凌過來的是多爾頓兄弟,他們不會砸了自己的招牌。”柳伯有些心虛的安慰着。
“是嗎?”秦越問了句,又無意識地攥緊了柳伯的手,“可是催眠需要時間的,策怕是要生生受至少半個小時的無麻醉手術吧。”
柳伯啞口無言。
手術燈又亮了三個小時,外面天已經亮了,但秦越還彷彿置於黑暗中,期間醫生告危過一次,說淩策心跳沒了。他幾近崩潰時,幸好淩策很頑強地在接受兩次輸血後重新活了過來,也幸得醫院血庫充足,否則恐怕就要上演活人獻血的戲碼。
但凡手術室出現任何風吹草動他的心就揪痛一次,直至伊斯特的身影從側面走出來。他面色蒼白,幾近脫力。秦越衝上去抓住他的肩膀:“策怎麼樣!”
伊斯特勉勉強強地擡起臉,輕聲道:“孩子,孩子……”
“孩子怎麼樣了?”柳伯也急得快掉眼淚了。
“孩子出來了,但是,太虛弱……你別搖我了!凌先生沒事的,現在已經進入了縫針階段,哥哥在維護麻醉效果,我支持不住了!”伊斯特被兩人晃得怒氣橫生,這是他這輩子最勞心力的一次,他現在迫切需要休息。
秦越手一鬆,連着後退幾步,雙腳突然沒了跌在了椅子上。伊斯特搖搖晃晃地離開,只剩柳伯陪着。
沒過多久,手術室的燈熄滅,傳來叮的一聲,而後門終於打開了。秦越聽到聲響猛地擡頭,迫切地盯住那門縫,裡面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他知道自己應該迎上去,但腿腳一點力氣都沒有。
先出來的是帶着口罩的醫生,他說了一句話,傳到秦越腦子裡卻是嗡嗡作響,還以爲自己聽錯,一旁的柳伯卻是誇張地高喊一聲,把他拉起來,老淚縱橫:“少爺啊,你聽到沒有?沒事了沒事了啊!”
秦越呆了一呆,懵懂地問:“什麼?”
迴應他的卻是從手術室裡隱隱約約傳來的啼哭。跟電視劇八點檔的場景一點都不一樣,不是響徹迴廊的啼哭,而是細細弱弱的如同小貓咪一樣的抽泣,若不是他凝神根本沒聽到。
“孩子……哭了?”秦越終於反應過來,卻是突然站起身,因爲動作太急切他有些頭暈目眩,但自己的聲音卻是真真切切地問道,“策,策呢!?”
“馬上就出來了,母子……父子平安。”醫生不習慣地改口,心平氣和地解釋。
秦越卻是再也沒猶豫,轉身就衝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內亂糟糟的,到處是狼藉的血跡和沾血棉花,醫生在忙着善後,無影燈纔剛剛熄滅,整個現場混亂得不比戰場好多少。秦越眼中只剩下那張手術檯,淩策安靜地躺在上面。秦越箭步衝了過去,顫抖地撐在手術檯的欄杆上。
神奇的催眠麻醉作用下淩策沒有昏迷,只是眼神有些茫然,但秦越的臉龐從進入他視線的那刻起,他突然徹底恢復了意識,眼珠子緩緩移動對上來人,神采頓現,並瞬間蒙上了一層霧氣。
“策!”秦越驚喜地想要觸摸他的臉龐,卻顫巍巍地不敢真的碰下去,他生怕這是幻境,一碰就碎了。
淩策張了張嘴,發不出任何聲音,但口型微動,無聲地說了兩個字,秦越的名字。
然後他就看到那個男人……哭了。他的秦越,哭了。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落在他枕邊的白巾上,暈出圓滿的水痕。
淩策吃驚之極,勉強動了動手指,秦越便很小心很小心地握住他,只敢移動一點點幅度,擔心牽扯到傷口。視線的餘光接觸到那仍舊血污的腹部,他心裡忍不住再次揪痛起來,不知道那時候淩策疼成什麼樣,稍微設想一下,眼淚更是洶涌,無聲哽咽。
誒,別哭啊,去看一下寶寶。淩策說不出完整的話,秦越從眼神裡看出他的意思,卻仍舊一動不動,靜靜陪在他身邊。寶寶是重要,但是策在他心裡勝於一切。
紛亂的手術室,新生兒的啼哭他都沒力氣分心,眼裡只剩下苦苦找了一個月的男人。兩人相視不過幾秒,卻彷彿看了許久,把一個月的相思都看透看盡了。
淩策畢竟幾經生死門,清醒了片刻隨即昏了過去。秦越剛興奮起來的心又迅速涼了下來,幸好醫生指着旁邊的儀器告訴他病人很好,只是需要休息,他懸起的心才吞回肚。
淩策被推出手術室,他尾隨着一直跟到病房。醫生說淩策的傷口大,秦越也不差錢,就毫不猶豫地訂下了昂貴的無菌室。
顯而易見的浪費資源,但醫生也不忍心苛責他,只道:“好吧,那等他醒來我們再轉回普通病房。病人甦醒至少也要一個晚上,您作爲父親,不去看看孩子嗎?”
秦越終於想起了寶寶。其實他何嘗不是期待他們的降生,但看到淩策幾乎連命都搭上了,又哪裡還能喚起初爲人父的喜悅心情。不過幸好淩策沒事了,他又從探視窗口看了一眼,才笑了笑,訕訕地跟着醫生去育嬰室。
由於是早產,兩個寶寶此時正在保溫箱裡,眼睛緊閉,全身紅通通皺巴巴的,比猴子還要難看百倍,那細瘦的四肢竟然還不到他尾指大小,看起來脆弱不堪。
“只有兩斤重,相當於普通孕婦七個月的早產兒,不過生命指數及格了,再溫養一陣子會越來越健康的。”醫生對他說。
秦越沒有回話,沉默地蹲下身子,手貼在保溫箱上。
“剛出生都這樣,以後會好看的,您和凌先生都這麼帥,寶寶也會是小帥哥。”醫生以爲他嫌棄娃娃醜,還特地強調了一句。
她哪裡知道秦越是被這脆弱的生命震撼到了,從第一次照b超時從屏幕看到小傢伙開始,他就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孩子。現在看到他們蜷縮的睡姿,他多想伸手進去,把小傢伙抱在懷中,親親他們的小臉蛋。
柳伯走了過來,拍拍自家少爺的肩:“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秦越微微側頭,像小時候一樣搭着柳伯的腿,嘴角溢出笑意:“等策醒來,他做主。”
柳伯乾裂的嘴脣動了動,終究是沒提什麼,笑得臉上全是褶子:“嗯,我們等小凌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