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得從人引了進來,一眼看到屋中兩人,坐着的自然是謝安,另一個侍立一邊之人身材挺拔,面相清俊,瞧着好生熟悉。不消說,此人正是謝玄。謝道韞則換裝未回。
突然間段隨與謝玄一起叫了起來:“啊呀,怎麼是你?”原來段隨認出了謝玄,正是那日江邊偶遇的高個文士;同時謝玄也驚訝地發現,段隨便是那位“滾滾長江東逝水”的作者。
“怎麼?你兩個認識?”謝安愕然。
段隨與謝玄一起笑了起來,當下把那日大江邊相遇之事說了一遍。謝玄略感尷尬,到底那天他做得有些失禮。擡眼去瞧段隨時,卻見他滿臉爽朗笑容不似作僞,顯然不以爲意,謝玄暗暗鬆了一口氣。
謝安大笑起來,先給段隨介紹了謝玄,然後說道:“如此最好,我還尋思着如何與你介紹羯兒與元兒兩個。他二人聽聞是戰功赫赫的立義將軍來訪,央了我半天要與你相見,從石你可莫要見怪!”
段隨接口道:“元兒?莫不是那日我碰到的另一位?”
謝玄嘿嘿道:“正是!他是我的胞弟,名喚謝道,字令姜,小名叫作阿元。稍後即來。”說到這裡,神情有些古怪。
段隨聽謝玄說“胞弟”,又見他臉色有異,心中暗暗好笑:難不成那位美女又要換了男裝前來?咦?謝道?字令姜?嘿嘿!他對謝家上下的情況那是做過功課的,眼珠子一轉之間,大約已經知道這阿元是哪一位了。
果然一盞茶不到的功夫,謝道韞翩翩而來,乍一眼望去正是一個風流佳少年。她與段隨四目相對,當時就撲哧樂了起來,上前一步道:“不想真是那日江邊遇到的怪才。將軍在上,小子謝道有禮!”
段隨回了一禮,偷眼去看謝安與謝玄,只見兩人神色都是大不自然。這也難怪,這等女扮男裝的把戲若是被戳穿了,豈不是對段隨大大的不敬?都怪自己平日裡太過嬌縱阿元,方纔一時不察竟然應允了她,真正是頭腦發熱了!這下子騎虎難下,只盼段隨不會發現罷。
段隨可不願謝安謝玄兩個一直尷尬無語,他今兒個是有正事纔來的。於是他開口道:“不想今日得遇兩位故人,竟是安石公之侄。如此說來,我段隨與安石公府上有緣啊,哈哈。對了,莫要再喊我將軍了,聽來恁地生分,我等各以表字想稱便是!”
段隨笑得開懷,語氣自然,神色輕鬆。落在謝安謝玄眼裡,那便是段隨並不曾發覺阿元的貓膩,當下鬆了口氣,攀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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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隨到底是桓黨之人,謝安還摸不清他的底細,因此說起話來雲山霧罩,多半都是些不痛不癢的閒話。倒把心事重重的段隨弄了個猶猶豫豫,幾次三番想說出心裡話,只是不敢。
不過屋中氣氛並不沉悶,蓋因謝玄與謝道韞兩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謝玄不住地與段隨討論壽陽及桃山戰事,對段隨的臨陣指揮才能大加讚賞。他自己是個好兵事的,自然對不大熟悉的騎兵大感興趣,於是話題又轉到驍騎軍。
段隨有心在謝安以及美女阿元面前賣弄,當下把驍騎軍在燕國時候的戰績大肆吹噓了一番。以段同學的三寸不爛之舌,加上他聲情並茂的表演,驍騎軍那一幕幕血火之役頓時躍然衆人眼前。謝安的眼睛越來越亮,心道此子真將才也,必欲得之!謝玄熱血沸騰,恨不得縱酒狂歌;便是不喜兵事的謝道韞,也覺得眼前這段將軍年紀不大,卻是鐵血鑄就,有着一種不同於建康才子們的風采,說不清、道不明。。。
謝道韞關注的還是詩文一道,不覺又講到了那日段隨江邊吟詠的詩詞。
謝安聽完段隨所吟的幾闕,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胡人善戰不假,可段隨竟然還有如此才情,這就太不一般了。他多半熟讀詩書,深受王化教導!果然段隨不類尋常胡人,想必給他講講忠君之道是講得通的。想到這裡,謝安的嘴角揚了起來。
這時謝道韞開口道:“從石兄,你這《滾滾長江東逝水》一闕,大是超脫曠達。朝代興亡,唯有青山夕陽亙古不變;世間紛爭,還不如漁人一壺濁酒。。。可謂大徹大悟啊!只是從石兄年少功高,又得大司馬器重,正是一飛沖天之勢,怎會有如此心境?”
此言一出,謝玄臉色大變,心道:阿元這是有意還是無意?說什麼‘得大司馬器重,卻大徹大悟’,此言太是唐突,遮莫她真個是在試探段隨?這小妮子也太是膽大!
謝安面無表情,穩坐如山。他存了招攬段隨之心,正在思量如何說話,不想阿元突然說出此話來,管她是不是誤打誤撞,倒是正可一探段隨的心思。阿元年輕小輩,由她來說那是最好不過,說岔了自己還能彌補。
這邊廂段隨心中一動:好機會啊!正愁沒機會表明心跡,阿元美女就把這等模棱兩可的問題拋了過來,斷斷不能浪費了!
他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說道:“令姜說我不該有此心境,此言差矣。試想當日燕國千里江山,勝兵百萬,何其強大?然而一夕之間便灰飛煙滅,段隨看在眼裡,怎能無動於衷?那日見大江東去,萬事萬物終究歸於無蹤,遂有感而發罷了。”
“然則人之一世,便該如此消沉,每日只飲酒打魚麼?”謝道韞笑着追問道。
段隨也笑了起來,朗聲道:“那自然也是不妥的。段隨本意,人活一世,終究要歸於塵土,故須心懷超脫。然而凡世俗塵也自有它可取之處,段隨思之,既然活在這世上,那麼人人都該做好自己。”
“做好自己?從石兄此言未免太虛,可否說得實在些?”謝道韞不依不饒。
段隨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譬如爲人父者,須養子而教;爲人子者,須親師重孝;士者立德、農者耕種、工者利器、商者誠信,不外乎如是也!”
“大善!”謝玄與謝道韞擊節叫好。
一直默然不語的謝安突然插話道:“爲人臣者呢?”雙眼盯住段隨,炯炯有神。
段隨一震,心道:來了來了,此時不講,更待何時?雙眼直視謝安,不避不讓,大聲道:“爲人臣者,自當忠君報國,扶正朔、保社稷、驅奸邪,雖百死而不悔矣!”
謝安與謝玄對視一眼,又驚又喜。段隨這話算是說得夠明白了,他兩個焉能不懂?
謝安輕咳了一聲,突然對着謝道韞說道:“阿元,我等另有要事相商,你先出去罷。”事涉國事軍政,謝道韞到底只是個女兒家,就不必在此旁聽了。
謝道韞冰雪聰明,只一愣便領悟過來,輕笑道:“阿元告退。”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