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段府裡這場氣氛微妙的晚宴徐徐推進,不覺間案上已是杯殘炙冷。
謝道韞雙頰潮紅生暈,美目薰醉迷離,斜倚在矮几上勉力強撐,卻兀自咯咯談笑;段隨喝得也自不少,這時候一身的酒氣,不過比着謝道韞到底好了太多,還看不出什麼醉態來,坐得也頗直;晴兒今日吃喝皆少,因着擔心謝道韞醉倒,她一雙妙目老是流連在後者身上,每每欲言又止。
謝道韞歪歪斜斜地探出右手,又要去拿酒杯。晴兒一下急了,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姊姊!今日你真的多了,可莫要再喝了!”嘩啦推開面前的几案,長身而起,往謝道韞那邊走去。
謝道韞恍若未聞,一把抓住酒杯,搶過來就是咕嘟一口。烈酒入胃,一股熱辣的酒力升騰而起,直衝腦際,撞得她腦袋幾乎就要炸裂開來!與此同時,一股說不清的膽氣充斥了謝道韞全身,讓她不由自主張嘴叫道:“臭石頭!就是今日今時,且把我兩個之間的事兒說說清楚!”
酒壯人膽,今日謝道韞一入席就張口索要烈酒,打的恐怕就是這個主意。
這一句譬如石破天驚,震得故作鎮定的段隨面色大變,搖搖欲墜;也震得堪堪走到謝道韞身邊的晴兒瞬間定在了當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謝道韞的雙眼直勾勾盯住段隨,段隨則瞥了晴兒一眼,忽地咬咬牙,一骨碌站了起來,將目光迎向謝道韞,嘆息道:“也罷!”
一邊的晴兒面色陰晴不定,想要說話,又躊躇再三;看看段隨,又瞅瞅謝道韞,終於用勁一跺腳,說聲:“既是姊姊與段郎有要事相商,妹妹暫且迴避便是。”一轉身就想擡腿離開,不料素手一緊,竟已被人牢牢箍住!
晴兒愕然回望,就見謝道韞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疾聲道:“妹妹不用走!此事本就與妹妹有着莫大幹系,還是一併留下來最好!”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三人心頭都跟明鏡似的一片雪亮,自然也無需像先前那般尷尬說話,於是大大方方地各自站定,呈三足鼎立之態。
終歸還是酒膽熾天的謝道韞當先開了口:“從石,這心裡的話我早就想說出來了,藏着掖着這許多年,我真的累了。”頓了頓,目光變得愈加迷離,吐氣悠悠:“其實,那日你孤身上了九天龍的八槽大船,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這顆總以爲非天下第一個才俊不可的心裡,便只剩得你一個人。。。”
此言一出,段隨長嘆一聲,遙望廳外陷入了遐思。神思悠盪,彷彿回到了那一天的大江之上,一手挾謝道韞軟香在懷,一手則獨抗數之不盡的海寇,豪氣干雲、縱死無悔!
而在他的身側,晴兒木木站定,面無表情,也不知此時她心中波瀾幾何。
場中語聲幽幽,盡是謝道韞娓娓道出的孤寂心事。
“叔父也好,羯哥也罷,全都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他們想來,我是陳郡謝氏的嫡女,名滿建康的詠絮女,怎能和一個成了婚的武夫攪和在一起?可是他們說他們的,我不想聽,也聽不進去。”
“其後你我謝府西閣一晤,再往後又在武原重聚,每一次我總是對你若即若離。。。可你又怎會知道,每一次與你分別之後我都好恨,恨我是陳郡謝氏嫡女,恨我是大名鼎鼎的詠絮女!”
“你去了蜀中整整一年,生死不知。晴兒妹妹在京口每日以淚洗面,好生淒涼,想必你定會感念於心。可你不會想到,那一年,建康城裡也有一顆心爲你牽腸掛肚,不眠不休。。。”
“我又豈不知這顆心怕是放錯了地方?可惜這心一旦放出去,便收不回來了。”
聽到這裡,段隨渾身發顫,虎目裡隱現淚光,幾次欲言又止;晴兒則不知何時閉上了雙目,彷彿老僧入定,從頭到尾全然不發一言。
廳中沉寂如死,只有黯然的燭光照印出三道同樣黯然的身影。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突然,謝道韞雙眸之中亮起一道精光,一掃方纔的迷離之狀,霎那間彷彿變了另一個人。只見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從石,我只問你一句,你的心中,究竟有沒有我?”
百千次的搏命廝殺也比不過這一刻的痛苦與難熬,段隨生生忍住了去看一眼晴兒的念頭,努力擡起頭,顫聲道:“有。”
“好!”謝道韞笑了,那笑容美到了極致,人世間不該有,卻又在轉瞬間變得極之妖異:“既然如此,我要你立時休了晴兒妹妹,改做我謝家的乘龍快婿!”
彷彿有轟隆隆的巨雷襲過段隨的四肢百骸,抽打得他痛不欲生,生氣被一絲絲的抽離出身軀,讓他無力的垂下頭、彎下腰,幾乎無法站立。當體內最後一分氣力即將離他而去的那一刻,他奮力張開了嘴,用一種近乎咆哮的嗓音叫道:“令姜!怪我招惹了你,千錯萬錯都是我段隨一個人的錯,你要我死,我立刻就死;除此以外,你我之間再無情義!”
晴兒睜開了雙眼,跪倒在地,哭成了淚人兒。。。
。。。。。。
萬道霞光掩映,東天上舞起一輪朝日。
在段家婢女小云頗不友善的目光“護送”之下,謝家的車伕王老六默默給馬匹套上了轡頭。。。“噼啪”揚鞭之聲響起,車輪滾滾,載着謝道韞絕塵而去。
從石,謝謝!謝謝你沒有答應我!你拒絕了我,我這顆心死了一般的痛徹;可若是你答應了我,我這顆心卻要碎成了千片萬片!晴兒妹妹是這世上最善良的妻子,祝你們安好!
自始至終,謝道韞沒有回頭。
(段隨與謝道韞的所謂愛情戛然而止,竟至草草收場,想必習慣了多數網文裡男主角“見一個,愛一個,收一個”的讀者是不滿意的。然而《從石傳》裡的段隨只是個漂在東晉十六國裡的普通人,既沒有通天徹地的大能,也沒有爲所欲爲的權勢。固然他也曾衝冠一怒爲慕容燕,可這份血性同時禁錮住了他的手腳,讓他必須順應時勢,不敢妄爲;而晴兒的刻骨深情更不可能辜負,所以他像所有普通人那樣,有過貪心、有過憧憬、有過躁動,卻最終只能躊躇、退縮、黯然,像極了《倚天屠龍記》裡的張無忌,於情之一道總是在“隨波逐流”。謝道韞自然能當得上“奇女子”的稱號,但是出身魏晉世家的她,終究無力也改變沉重的世道,更何況謝道韞有着自己的驕傲與堅持,所以他兩個之間本身就是個死結。故而謝道韞以最高傲的方式自毀自傷,最終將這段情歸於泯滅。《從石傳》希望點燃一抹人性的花火,但是複雜的人性不應該只是狂躁、反叛、激進與想當然,而是充滿了軟弱、妥協,有時甚至虛僞、令人生厭,大多數時候,它只是適應時勢的普通生活。倘若非要怪誰,筆者不會偏袒主角,應當怪罪段隨不那麼可愛的平庸性格。當然,謝道韞與段隨還會有交集,畢竟,那是存在過的一段美好記憶,誰也無法抹去)
(囉囉嗦嗦一大通,實在大有夾帶私貨之嫌,有失高手作家之風範。然而轉念一想:你他媽就是個網文寫手罷了,幾時成了作家?還高手?於是釋然:這都是字數啊,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