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見過蘇酒在課堂上出現。
他問:“你們有誰知道蘇酒什麼情況?”
場下一片寂靜,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看老師,個個都是若不關心的模樣。
老師嘆了一口氣,沒再問下去。
此時,蘇酒正坐在小鎮後山坡的草坪上,這裡沒有人,草靜風也靜,陽光落下來,有舒適的暖意。
酗酒的父親不會管她有沒有去上學,因爲他成天不着家,除了喝酒就在街角那個女人那裡。
母親更不會管她,她說過,母親是天底下對她最溫柔的女人。她們心意相通,她沒有將那天發生的事情告訴母親,但母親看着她未乾的淚痕,已經察覺了一切。
所以,她不會勉強她。
而且,母親雖溫柔,卻也軟弱,她爭不過她。
她用很短的時間,將殘餘的《肖申克的救贖》看完,回到家時,蘇酒發現母親一直佩戴的鐲子不見了。
那只是一個普通的銀鐲,並不好看,也值不了幾個錢,但對於母親來說,相當於是她另外一個孩子。
那是即便酗酒的父親也不敢輕易拿去賣的東西。他敢動它,母親就敢以死相逼。況且,對父親來說,那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玩意兒,所以他壓根也瞧不上。
但是今天卻離奇地從母親手上消失。
“媽,你的銀鐲呢?”母親失魂落魄的樣子讓她起了疑心。
“掉了。”穿着樸素,神情憔悴的女人只簡單迴應兩個字,想要掩飾過去。
”掉哪裡了?”在蘇酒看來,母親的表情顯然是在欲蓋彌彰。
母親嘴硬了一句:“掉了的東西,我怎麼還可能知道它在哪裡?”
蘇酒微眯着眼,裝出半個福爾摩斯:“媽,真是掉了麼?”
敏銳的洞察力告訴她,母親很怕她去找這個銀鐲。
可母親越是害怕什麼,她就越清楚這個銀鐲掉在了哪裡,掉在了誰的手上。
有的事情,某些人之前沒做過,但並不代表他們以後都不會做。
“是不是被那個男人拿走了?”蘇酒果斷開口。
那個男人,指向明確。她從來不會在母親面前稱呼他爲她的父親,除了小時候懵懂無知,叫過他兩聲“爸爸”。
因爲這個稱呼,他從來都沒有資格享用。
看到母親臉上掠過的倉惶和緊張,蘇酒知道自己一語命中。
他粗暴地對待母親,從她身上搶過不計其數的東西,就像強盜一樣野蠻,但唯獨沒有碰過那個銀鐲。
怎麼,現在連這個僅剩的東西也要奪走?是拿去喝酒,還是……
蘇酒覺得好笑,自己名字中的“酒”字也是他在醉酒的情況下隨意取出來的。她還沒有嘗過酒的味道,但她已經對這個東西深惡厭絕。
“他拿走是爲了酒錢還是爲了哄那個女人?”蘇酒平靜地問出這句話,卻看到母親聽到後半句神色微微顫抖,像是觸了靜電一般。
蘇酒斂住眸子裡的神色,沒有再問,因爲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晚上,母親已經入睡,她出了門。
四周已經安靜,只有幾家燈火還亮着。破舊像是快要斷了的路燈勉強撐在兩側,發着黯淡的黃光。
蘇酒擡頭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路燈,小心避開。黯淡的黃光無力地落在她的身上,更顯黯淡。
走到這條斑駁路的盡頭時,蘇酒看到,那女人家的燈還亮着,不僅亮,還顯眼,似乎擔心別人不知道那是她的家。
門是半掩着,隔着門縫,既沒看到那個男人,也沒看到那個女人。
但她看到,最中間的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個銀色的鐲子。不巧,正是她母親的鐲子。
蘇酒面色逐漸漠然,還真是在她這裡。
她推門而入,四周無人。她沒有立即拿走,又反覆審視了周圍,氣氛安靜得詭異,爲什麼這裡會沒有人?
她盯着桌上那銀鐲,沉默半秒,目光灼灼,蘊着一股堅定。
不管今天有沒有人,她都要把它拿走。
走到門口,那女人終於現出原形。
“不得了啦,有人偷東西了!”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腔調,不同的是,今天語氣和以往相比,更加誇張。
蘇酒轉過身,眼裡微露詫異。
不光只有妖嬈女人,她身邊還站着兩個中年女人,兩個中年男人,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比她要顯老。
都是鎮上的人,而且都是愛聊是非的閒人。如果掉進他們的口水之中,就像被推進黃河裡,你越掙扎,身上就越混濁。
蘇酒看了面露慌張,眼底泛光的女人一眼,徑直往外走。
”哎哎,偷了別人的東西還這麼明目張膽?”妖嬈的女人跑上來抓她,一股逼人的香氣襲上來,像是要濃濃裹住人的鼻腔,讓蘇酒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往後多走了一步,儘量避開她身上的香氣,定定看着女人濃麗的妝容:“偷東西的人,不是我,恐怕是你吧。”
妖嬈女人一怔,羞惱憤恨地指着蘇酒的鼻樑:“小偷,還想惡人先告狀!”
繼而,想到她只不過還是一個孩子,眼神又輕佻起來,拿出她一貫高人一等的語氣:“嘖嘖,小小年紀不學好,竟然學會偷東西。”
說着,她看向身後四個看戲的中年人,一副無辜受害的模樣,甚至讓人感覺,她還有幾分心疼她不懂事的錯覺。
“對啊,蘇酒,你現在已經這麼大了,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雖然你爸爸脾氣暴躁,但他從來也不會偷東西,難不成,是和你媽學的?”
“現在都不學好,那以後該怎麼辦,今天偷到這裡,明天不會要偷到我那裡去吧,我離你們家可近了。”
“真沒看出來,你這孩子看起來老實巴交,竟然真有賊心。”
……
蘇酒記不清他們說的每一句話,但她對一句話印象深刻:難不成,是和你媽學的?
“你們能不能不要瞎說—”蘇酒在一片狂轟亂炸中驀地出聲。
嘈雜的聲音靜止了一秒,一秒過後,更激烈了。
“你這孩子,偷還有理了,還敢反駁!”
“我們瞎說?我看是你自己心虛了吧。”
“我們親眼看着你偷的,還能有假?”
“是你那個整天裝成一朵小白花的媽教你的吧,假清高!”
……
言語逐漸偏激。
“這銀鐲本來就是我媽媽的。”她擲地有聲,目光清亮,慍怒地看着他們。
“呵呵,這銀鐲是你媽媽的?”妖嬈的女人靠近來,挑釁地斜睨着蘇酒,一把奪過銀鐲,套在自己纖細的手腕上,高高地展示在蘇酒面前,“這明明是我的東西。”
蘇酒看到,她嘴角揚起的那抹,只針對她而露的得意的笑容,豔麗紅潤的口紅,讓她的笑意更加刺眼。
旁邊幾個人又開始嘈雜指點,他們並不是附和妖嬈女人,而是惱於蘇酒對自己的挑釁。
小丫頭,偷東西就偷東西,怎麼偏要和自己犟。
“真是你媽媽的東西?我看是你媽媽故意讓你這麼說的吧。”
“別看她媽媽平常裡看似對什麼都不在意,心思可多着呢。”
“有其母必有其女,看着端端正正的,歪心思倒不少。”
……
在一片議論紛紛中,蘇酒看到,罪魁禍首正倚靠在桌子邊緣,若無其事地看着他們,把玩着手腕上的銀鐲,眼裡露着無聲無息的狡詐。
她知道蘇酒在看她。
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旁若無人地說起:“這鐲子,我當時是看着喜歡,但沒想到,質地卻是這麼粗糙,戴了這麼久,還是硌手。”
“看來真是水貨呢。”女人眼也笑,脣也彎,姿態風情,一雙流動的媚眼看向蘇酒。
眼底意味分明。
蘇酒眼裡已暈染成墨,又凝結成霜,看着女人良久,語氣帶着涼意:“帶着別人的東西,當然硌手。”
後來,是母親深夜驚醒,發覺她不在,強硬把她拉回去。
“小酒,她的就是她的,何必這麼固執……”
蘇酒被媽媽拖着回家後,氣的身體發抖,她不明白,帶着責備的語氣望着母親:“媽媽,你怎麼能這麼軟弱?!”
那明明就是她的東西,她那麼珍愛的東西。
蘇酒的母親沒有回答,嘴角苦澀,最終還是強硬地說出一句:“以後不許再去找她。”
她不怕那個男人威脅自己,但卻害怕他以女兒威脅。
第二天,鎮裡傳出了流言蜚語,蘇酒是小偷。
男人氣沖沖地跑回來,措不及防扇了她一巴掌,聲音轟隆如車鳴,“死丫頭,誰叫你去偷東西的!
蘇酒捂着半張火辣辣痛灼的臉,眼神倔強地看着他,沉默無言。
男人充滿怒意的眸子眯成一條縫,危險地注視着她,忽然涼涼一笑:“是不是那個女人讓你去偷的?”
看出男人的蠢蠢欲動,蘇酒眸子微微一凜:“不是。”
“不是?”男人甩手扯住她的領口,像拎小雞一般將她拽起。
原本破舊的衣服顯得更加皺巴難看。
“不是。”蘇酒咬牙堅持,看着男人的目光帶着冷意。
“那本來就不是她的東西。”
這句話顯然是惹怒了男人,他指着蘇酒的腦門,像是警告:“我送給她的東西,就是她的東西。”
男人說着,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她比你媽媽可要嫵媚多了,她能勾住我的心,讓我覺得高興。”男人微微一頓,眼裡透着濁氣,“我高興了,她想要的東西,我自然都會給她。”
她想要的東西?蘇酒心裡更冷,那個女人,怕要的不是她母親那不值錢的銀鐲……
荒澀可笑的冷漠從心底逸到每一個毛孔,蘇酒不疾不徐張了張脣,“可那也不是你的。”
耳邊瞬間揚起一陣狂風,又快又狠。
”哐”的一聲,蘇酒感覺到一股腥甜從嘴裡滲出來。
母親跑進來,看到蘇酒被摑紫的臉,憤恨震驚地疾步上前,用力捶打男人。
正在氣頭上的男人力氣大得驚人,直接將女人踹到一邊。蘇酒見女人靠在牆角處,捂着自己的小腹,痛苦地縮在一起。
“說,是不是你這個賤女人唆使的!”男人不知道在哪裡受了氣似的,將矛頭對準蘇酒的母親。
他只呵斥着,怒視着,眼裡不見半分憐惜。
他攥緊了拳頭,似乎還想動手。
蘇酒看向桌上那瓶已經空掉的酒瓶,緊繃着臉色,抿着脣。
“你…”男人兇狠瞪着女人,話還沒說完,忽然頭上一震,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像是有很多隻蒼蠅在他耳邊飛來飛去,嗡嗡的,令人暈眩,厭惡。
突然遭到襲擊,他瞳孔微微一怔,粗礪的手不自覺摸上後腦勺某一處。
看到手上沾着血跡,他罵了一聲:“他媽的!”轉而轉過身,看向渾身顫慄,動作僵硬在半空中的蘇酒。
恍惚間,蘇酒拉起母親的手,“走,我們快走!”
柔弱女人的手被蘇酒緊緊拉住,帶她拼命而踉蹌地往外跑。
“竟然敢砸我,看我不弄死你們兩個!”
身後傳來男人駭人竭力的呼嘯,排山倒海般襲來。
蘇酒一刻不敢鬆懈。
最後,暴怒的嘯聲越離越遠,直至消失。
此時,繁榮輝煌的高樓頂層,瀰漫着與下層不符的冷清,沉悶的氛圍。
房間幾乎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黯淡渺茫的微光被深色的窗簾遮得只零破碎,空氣中的分子在無聲,壓抑地流動。
晦暗不明的的陰影裡,男人低聲輕笑,“慕疏,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呢。”
精緻俊美的五官,讓人心生恍惚,眉眼陰柔,脣角微揚,卻讓人感受不到分毫暖意。
他垂眸看着地上清雋絕倫卻奄奄一息的男人,儘管如此狼狽,他的眸子還是那樣平靜矜貴,看不出一絲不堪。
男人緩緩蹲下來,目光落在眼前男人身上,一道又一道的傷痕,鮮紅,嶄新,觸目驚心,和男人完好無損,令人心神搖曳的面容截然相反。
他帶着冷意嗤笑,面目複雜:“慕疏,你這麼厲害,怎麼不還手呢。”
地上男人比女人還要精緻的睫毛半掩在眼睛上,輕顫,微露的神情如皚皚冰雪,漠然,沉默。
他的不做掙扎讓他並不覺暢快,反而更像是受到侮辱。
對他而言,他放棄掙扎不是因爲軟弱,而是不屑,退讓。
但他越是這樣,他偏要讓他的傲氣和自尊蕩然無存。
現在,他已經傷痕累累,只有神志尚有一絲清醒,但不見求生的念頭。
呵,他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他呢。
他帶着邪意喃喃,眉梢上挑,聲音魑魅如夜:“放心 ,我怎麼可能捨得你離開這裡。”
他站起來,朝門口厲聲喝道:“把下面破鎮上最差的庸醫找來,不管他怎麼醫,至少要留着他一口氣!”
對慕疏,他向來不會寬待,他只要他能活着。
至於怎麼活,他不關心。反正看着他越痛苦,他就越高興 。
蘇酒見過不少人變臉色,但從來沒見過被稱作她“父親”的男人變過臉色,而且是如此詭異。
那天,她朝他的後腦勺摔了一個酒瓶,那一刻,她抱定自己和母親不會再回來的決心。
那個男人也不會給她們留下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