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以前從未兇過我。”夏荊歌有些失落地道。
“那是因爲你以前還小。”提起他師兄風甫凌就無甚好氣。
這話乍一聽好似答非所問,仔細一想,又彷彿是有些道理。人小的時候,會對眼中喜愛敬佩的年長者所說的每一句話深信不疑,甚至奉若聖旨。夏荊歌小的時候,雖也不能算是十分聽話乖巧,卻也總不會完全與他師兄意見相反,乃至要爭吵起來。
他以前,一直仰視着他的師兄。他說什麼,基本就是什麼,在此之前,就連夏荊歌自己,都有些想像不出自己頂撞他師兄會是個什麼情形。但他就是那麼做出來了。
在風甫凌這個問題上,他的師兄,好像突然間就從那需要夏荊歌仰望的高度驟然而下了。
也或者,並非是他驟然而下,而是他的觀點與夏荊歌背向而馳,便不盡如他意了起來,叫他心生抗拒了起來。
想法不同了,夏荊歌開始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更加信任自己的判斷,甚至願意爲此付出一些代價,也不能再事事如師兄所設想。
更何況,最要緊的是,他師兄對魔這個羣體的恨,可以毫無障礙地延伸到風甫凌身上。但夏荊歌不能。
他希望師兄能給甫凌一個機會,不要將之視作仇敵,不要心存過多戒備,但如今看來,這大約也是難成之事。
夏荊歌已經預想到,往後自己大約會一直陷在這兩難之境中,他和師兄猶如在拔河的兩端,各執己見,互不相讓,又總是試圖把對方拉到自己那邊來,堅信只要對方過來了,就能夠想明白,他們之間對這一件事的看法,存在的只有誤解,沒有分歧。
最糟糕的情況可能就是這樣,他們雙方都堅持着這個想法了,都想說服對方,實際上誰也說服不了誰。因爲他們看到的東西,或許是完全不一樣的。
夏荊歌微嘆一口氣,他恍然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在黎玉衝那結界中時,整日只需考慮練功一事,彷彿還要自在快樂一些。夏荊歌見風甫凌聽他簡略一說後就一直沒舒展的眉,也有點難受,他總是希望甫凌和師兄便是做不到互相欣賞,也要和睦相處纔好。可這或許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夏荊歌拍了一下風甫凌的手臂,原是想要以示安慰,卻見他不太自然地皺了皺眉,又立刻端平了面色。他敏感地覺出一絲不對,本能地拉過風甫凌那隻手,掀起袖子就看到風甫凌手上纏了一圈繃帶。繃帶上隱隱有鮮紅血色滲出,狹長一段,顯見是一道長口子,夏荊歌不由吃了一驚,“你怎麼受傷了?”
“……今天出客棧,遇到一個小孩。”風甫凌看了看夏荊歌的神情,猶豫了一下才道,“突然給了我一刀。”
他約莫是想將這事說得儘量平淡一些,夏荊歌卻慣會想的,隨即瞪大眼:“到底怎麼回事?一個小孩能讓你受傷?”
“就是這麼回事。一個普通小孩,我走過去的時候沒注意……可能他家人全被魔殺了,又不知道從哪聽說的我是個魔,就天天在客棧門口踩點認臉。”夏荊歌又看了看他的手,雖已看不到那傷口究竟是怎樣的,可普通人哪裡能傷得了風甫凌?便是隻用想的,也知道是那小孩行險刺殺他,情急之中風甫凌爲了不讓魔氣傷到他一個普通小孩,才什麼都沒動用,直接用手去擋那刀子。若非他剛纔拍了他那麼一下,甫凌大約還會將此事瞞過去……受傷尚且如此,沒有受傷之事,他更不會提起。
在這片大地上,在這些至今願意信任修士的人們中,又有多少是不對魔族深惡痛絕的?怕是數也數得着。相反那深痛惡覺的,就是很多,很多了,他們看風甫凌的目光,大約比他們看夏荊歌的目光還要苛刻。
夏荊歌忽然意識到,是自己拖累了風甫凌。甚至長久以來,一直是自己拖累了他。若非他要把功力分一半給自己,甫凌不至於到現在才練到意欲期,若非他們出來後就遇到了九華派,他們也早就進魔族控制的區域打探項融的消息了。因爲他,風甫凌的事一拖再拖,他卻沒有提過。
“甫凌,我們走吧。”夏荊歌在與風甫凌對視良久之後,沉沉呼出一口氣,如此道。他想甫凌肯定十分樂意。而他將要再一次遠離自己的門派。在他甚至還沒有回去一趟的時候。
夏荊歌心知,在這種時候不動聲色地離開,纔是最出人意料的,別人最想象不到的可能。因爲九華派都快要啓程回去了。他這個離派多年之人,怎麼也要一起回去看看才正常。
別說風甫凌露出驚訝的神色,夏荊歌自己也沒有想到。至少是在今天之前,他尚未認真地想過這件事。這些日子以來,他雖然在這客棧中住得憋悶,時不時就想要離開客棧,可從未想過就這麼直接走了,連九華派也不回去。但細細想來,師兄與師妹都見過了,那二造的九華派中也沒什麼人是他惦記的了,不回去好似也沒什麼損失。又想起甫凌與他一同回九華派可能遭受的區別對待,他便更不可惜了。
這一次離開,要走多久他還不知道。不過他們可以着手去找項融了。只要掩飾得好,進入魔族控制區,也許他們兩個會比在這邊還要自在些。夏荊歌這麼想着,便壓低了聲對風甫凌笑道:“就等盟首推選大典那日如何?屆時各處都盯着那大會,我們也不用出席,走得容易些。”說罷,他轉頭瞧了瞧隔壁方向禮的方向,估摸他應是聽不清,才略略放下心來。
“你想去哪?”風甫凌又問。這便是應了。
“就去找項融和項雨,去我們在結界中說好的那些地方。”夏荊歌笑眯眯道。“屆時我的人身安全可就要你負責咯。”
風甫凌也露出一絲笑來:“這還用說。”他伸出無傷的那隻手拉過夏荊歌,輕輕一推,夏荊歌就自己倒在了牀上,歪頭看着他笑。他的笑中,他的目中,彷彿總是點着星光溫蘊,看一眼,能亮進心裡。好似能與靈魂也聯接融合。
叫人慾罷看不能移目。
風甫凌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在這相望的對視中,彷彿時間也靜止不前。他在這凝望之中獲得了滿足,似乎獲得了所有。他想夏荊歌應當比他更明白,只要是和心愛之人一同前行,在哪裡,都是無所謂的。即便是熔鑄了煉獄一般的人間,也是步步生蓮之徑,處處草木生衍、鳥語花香之所。
實際上,夏荊歌並未能想到這與心愛之人有何干系。他只是想着,也許他和甫凌要像兩個道侶那樣活着,恐是難以找到能同時容得下他們兩個,能讓他二人長久安憩之所在。也許他和甫凌將從此變成雙葉浮萍,隨波逐流,飄飄蕩蕩不知遠方終點之所在。但是那沒有關係,夏荊歌想。只要是和甫凌在一起,與他同做兩葉浮萍也好,兩隻嬉逐鳥雀也罷,都是愜意美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