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疾的下墜間,她沒有施法回升,而是就這麼任由自己往下掉。
無限的黑暗,無底的深淵,濃重的瘴氣,耳畔呼嘯而過的不是風聲,而是棲息在這黑崖中的各種妖魔亡靈,它們盤旋在她的周身,既不敢靠近,又不捨遠離,大約是想着待她失去意識的時候,鑽入她的身體中。
是了,神之軀,這是多麼強大的魔靈容器。想來,這種境況好像似曾相識,黃泉路上,奈何橋下,忘川河水中,那些瓜分她膚髮血肉的蟲蛇魚蟹,那些不斷鑽入她虛弱神識的,致使她幾近成魔的妖魔鬼靈,那種感覺實在是很讓人絕望的,噁心的,但是她不能逃避,也無法逃避,她只有不斷的在想,再等等吧,他總會來的,總會來的,再等等吧,他怎麼還不來,他怎麼還不來...
不斷的下墜間她覺得有些倦了,緩緩閉上了眼,亡靈們以爲她是失去了意識,欲要鑽這個空子,但待它們蜂擁而至時,她又倏地睜開,那一剎那似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滿谷的亡靈,已灰飛煙滅。
周身化作一派沉沉的死寂,天間又開始飄雪,她仰面望着伸手不見五指的虛空,緩緩地,見一抹月白的身影披着漫天的風雪向她俯身飛來,仙姿翩翩,韶華卓然。
遙遠的,他向她伸出手,神色有些慌亂,她沒有反應,心間只道一句‘你若是早先個千八百年來尋我,那該有多好啊,陸之遙。’
至於她爲何作這番感想,由於被塵封了太久,她也開始悠悠地憶起,她那綿長的前兩生。
那時候她的名字還不是鳳飛夕,而是遙妙。陸之遙的名字也還不是陸之遙,而是陸壓。
說來也是可笑,她竟然就是遙妙本尊,竟然就是那個相傳追隨了陸壓千萬年都沒能讓他這顆鐵樹開出花來的遙妙,竟然就是那個一怒之下一掌扇飛了蝶霓裳十里紅妝的遙妙,竟然就是那個自一千多年以前開始下落不明的遙妙。這其中的種種因果,和她身爲遙妙時的故事,還要從天地之初開始說起。
那時候照理說她已是尊神之位,但卻不知爲何怪異的很,遲遲不能靠自身修爲幻化成形,這使得她在早先還未開天闢地的千千萬萬年間裡,一直只是一團猩紅的神澤氣魄,自被陸之遙從寒荒之地領入師門後,便就一直如影隨行地粘在了他的身上。
雖說只是一團氣澤,但她還是有思想,有五識,更是可以吃飯睡覺說話的。
那些年間世上唯有稀少的神族,日子過得泰平安逸,可謂無所事事,她的大師兄二師兄開始招收弟子,三師姐生性孤僻,不喜與人交往與人說話。於是她的日子,便都是與陸之遙在一處僻靜雅居閒閣度過的。
陸之遙其人也不多話,平日裡多半時間都是在打坐,她作爲塵世間第一個有七情六慾的‘人’,自然閒不住,終日攀在他肩頭與他說話。
他極少迴應,但她自己說的也有來道去,其實知道他根本沒有在聽,因他打坐時通常是關閉五識的。
而她說來說去不外乎‘天地之大讓我遇見了你云云’,‘人海茫茫只有你來找到我云云’,‘待我有朝一日化成肉身你喜歡什麼模樣的云云’,‘據說大師兄門下出了個星君月老,修的術法是系一條紅繩便能讓二人永遠在一起,不如改天我們也去系一條云云’
就這樣,安詳的日子過去了不知多少年,終結這一派安詳的,是一場酒宴。
陸之遙這樣清心寡慾的人,自是與酒宴慶典等事不沾邊的,而她一心滿滿的只裝着他,自然他不去她也沒興致去,所以對他們來說,那還是尋常的一日。
她二人尋常地閒在灰牆灰瓦的簡樸宅院裡,他在房中閱覽自大師兄處借來的道法真跡,她在庭園裡的一顆菩提樹下的陰涼處施法造了一個小巧水池,撲通一聲跳入涼爽的水中游得正歡愉,忽然只見白光一現,地動樹搖,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她已被陸之遙一手撈出水池揣進了懷前的衣衫裡。
循着吵鬧聲二人不多時便行至了會宴處,這時一片混淆的天地已開始依稀分離,一道灼眼的日光自遙遠遠方投射到每個人的面前,那是既清明又混亂的氣息。
道聽途說也已經明白,原來這麼大的動靜,都是身爲他們二人師侄的盤古搞出來的。
說方纔會宴中盤古與一衆師叔伯門人弟子們正玩耍作樂間,也不知抽的什麼風,忽覺天地一片混沌,模糊難分,好生不爽,信手便是一斧,就此開出了個天與地來,末了此番正使法術化做山川大地,江河湖海。(本段借鑑網絡)
衆人驚詫之餘,也爲眼前的絕世美景所折服,更爲這宏偉壯闊,一日瞭然,天地分明的新世界讚歎不已。折服與讚歎的間隙,還不忘連連恭喜鴻鈞老祖收了個好徒弟。
這便是天地之初,萬物之始,說到萬物之始,自然需提人界之母女媧娘娘。差不多是在同一時,女媧見天與地也分離了,一切都清晰了,但地上依然不見生機,便欲使水與黃泥造人。
她喚了師弟陸之遙前來,仿造他的模樣捏人,這便有了先前提到過的那段,遙妙(鳳飛夕)在此時向師姐要了一具肉身。
這樣一來人界與神界便現出了形。但不多時,就是妖魔鬼怪橫空出世,洪荒時期由此拉開序幕。
那是生靈塗炭,屍橫遍野的年頭,各路神仙各盡所能各顯神通,各路妖魔霸佔黃土挑起紛爭,那些年間裡沒有多少風花雪月的故事可說,只有一場接着一場的殊死亂戰,只有一個接着一個的英雄或狗熊聲明遠揚。
她與他在那些時候也是竭盡全力抵制妖魔,就連自來懶散如她,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應戰,期間還學會了製造神器,而她造出的第一具神器,便是化魂鼎。
說來慚愧,此鼎還是由陸之遙和師兄師姐們在一旁幫着參謀,才橫空出世的。然後不多久她便遇見了那個命中註定將要被她收入鼎中的男人。
大戰使得陸之遙與她的聲名在妖魔鬼族中遠揚,倒不是因爲有多厲害,要說厲害還是他們前二位師兄和三師姐更厲害,至於他們二位出名,則是因爲一副絕世的皮相。
那時候,多少有斷袖之癖的妖魔鬼君一旦與陸之遙對戰,便講條件說若他輸了,要跟他們回去做寵,當然最終都被陸之遙冷着眼利利落落地抹了脖子。怪只怪他們都當陸之遙虛有其表,卻不知他是內有其實的。
而到了鳳飛夕這裡,也不出意外的都是打着將她打敗之後直接扛回牀頭的如意算盤來得,有幾次她險些真的被扛了回去,都幸虧陸之遙來得及時。
這一日得閒,袖中揣着化魂鼎踏踏實實地隨陸之遙在人界幾處傳聞有妖魔出現的地方溜達,悠悠盪盪了大半日乘着雲風不經意就行至了一處人間仙境,便是層巒疊嶂,蒼翠通天的崑崙虛。
這山似有靈氣,雲霧繚繞,周圍別說百里,就是千萬裡都杳無人煙,實爲避世隱居的好去處。
她仰頭張望着,與他道“師兄,不如待妖魔們都平息下去之後,我們來這裡住好不好,九重天上仙者們越來越多,日日有小輩登門拜訪,煩得很。”
他略一擡眼,面色淡若雲風,只平平靜靜地應一句“好。”
隨後因不見妖魔蹤影,他直接遁了,她獨自留下飛身至崑崙虛一座峰頂,默默盤算着到時要如何打理這裡纔好,首先要有桃林,也要有水,小溪或者池塘,再者河流,什麼都好,住夠了簡樸茅草屋,在這最高的峰頂建一座宮殿也不錯,殿門下要有很高的石階,這樣才顯得大氣壯觀...
正負手在一片蔥綠中來回踱步仔細琢磨時,忽聞鞋過草地的稀疏聲,擡眼去看,來人一身漆黑長袍,肩揹帶玄光戰甲,一頭與長袍同色的如墨長髮英挺束起,頂戴額環,環中佩玉,腰掛長劍,劍身卻似琉璃。他的身形雄偉高挑,一身黑衣襯得一副古銅皮膚愈發硬朗,他有一對英挺飛揚的劍眉,英姿勃勃的鳳眼,挺若山巒的鼻峰,微抿輕揚的脣瓣。
這樣一個宛若畫中走出來的人,若不是因他周身散發着濃濃的魔氣,她都險些以爲他是個金甲戰神,遺憾他不是,他卻是魔族的一方君主,麒叔子。
二人淺淺對視,不近不遠的距離,她看着他,揣測着自己能不能勝得過他。而他看着她,則有半柱香的時間在失神。
這一世的鳳飛夕,亦或者說是遙妙。同樣有着一頭更勝冬雪的銀髮,同樣有着一對細長的柳葉眉,也同樣有着一雙眼尾微挑波光粼粼的血紅眼眸。的確,她的面容是女媧仿製陸之遙捏造出來的,但奇蹟一般,她這一世與身爲鳳飛夕的那一世,容貌是完全一樣的相似,沒有絲毫差池。
但至於後來爲何曾經認識她的人,或是她自己和旁人,都不曾察覺到她與陸之遙面貌的相似,乃是因她在眼睛上下的那一道封印。
這道封印不僅封住了她自己的眼睛,也封住了任何看着她的人的眼睛,致使他們明明看着她是這幅模樣,卻怎麼也不會將她與陸之遙或者遙妙劃在一處。
言歸正傳,就在麒叔子盯着她看了半柱香有餘後,終於回神,然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娘子,隨老子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