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夢真的很奇怪,感覺真切到就好像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在與她促膝長談,但放眼望去這一片虛空當中又哪裡有什麼人影。
果然只是她自己的心魔?總之待她不疾不徐地說完那番話之後良久,那道聲音終於再度傳入耳朵卻似喃喃自語一般重複了一句她說過的話。
“她一定就是我在等的那個人...她一定就是我存在在這個世上的原因...”
那道聲音不似最初的低沉懶散,不知爲何竟有些黯然失色的意味,她聞聲來回望向四下茫白的迷霧,想問“你是誰?”
話未出口,只見眼前一黑,再擡眼,卻已是半月懸空,溼潤微涼的夜半時。
原來真的只是一場夢,她方纔還以爲是自己不慎入了什麼幻境之中,如此看來是多慮了。
若竹與甘瀾成親的那日,天上人間共歡喜。
甘瀾自人界故鄉青玄城中出嫁,迎親的隊伍排場並不隆重,還不比蝶霓裳出嫁那排場的一半。因若竹君從來都是個不甚注重這些表面功夫的仙,正巧甘瀾也是如此,所以二人商量過後一致認爲一切從簡就好。
火紅的人馬花轎出了青玄城便登雲入天,皆穿着一身大喜紅服的若竹與甘瀾攜手入殿時,已有不少仙君賓客在座侃侃而談。
鳳飛夕與陸之遙來的時候,親宴方纔開始不久。
隨着小仙自殿門外傳來一聲通報,一身白衣的陸之遙和這日破天荒也穿了一身白衣的鳳飛夕並肩踏入了殿中。千萬年除了一身隆重紅衣再沒穿過別色衣服的她,今日大約是爲了不與新人撞衫,竟體貼地穿了一身白,這實在讓人詫異,因須知過去她也曾參加過不少婚宴,卻沒有一次見她換下過那一身紅衣。
倒不如說在九重天上說到紅衣那必然是遙妙,而說到遙妙那也必然先憶起她血紅的衣衫和血紅的眼眸,總之久而久之紅色已成了她的代名詞,除去成親的紅裝,平日裡大約沒有誰會如她這般千萬年如一日的穿着一身華麗而隆重的大紅衣衫。
頭一次見她穿一身白,衆人都很新鮮,目光紛紛投在她身上卻又在下一瞬即刻揪着心收回,並都打心底裡覺得她還是比較適合穿紅色。
因爲一頭銀髮膚白勝雪的她再穿這麼一身白衣,簡直像是從黃泉路上走叉了路遊蕩到此的一隻女鬼,又好比是北荒雪原裡爬出來的雪女冤魂,總之是陰寒得慎人,陰寒得慎人。
再對比她身邊的陸之遙,分明是相差無幾的一張臉,分明是完全同樣的一身白,一個穿得是飄渺若夢,一個穿得卻是陰風鬼影,由此可見氣質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若竹與甘瀾上前相迎時,被鳳飛夕差去將兩個包的浮誇又隆重的變心人偶送到收賀禮處的玄鄴這才姍姍來遲,當他寒着一張小臉立在鳳飛夕與陸之遙身側時,頭一次見着他的衆仙君仙女們即刻開始眉來眼去地用密語議論紛紛。
若竹這次頗有眼力見兒地提聲道“若竹愚昧,還請尊座提點我等該如何稱呼令弟呢?”
言語指向鳳飛夕與玄鄴,底下滿腔猜疑的衆人這才恍然,原來不是兒子也不是徒弟,而是弟弟。只是又不知這少年是何方神聖,竟能被古怪成她這樣的一位尊神稱爲弟弟。
鳳飛夕聞言垂眼看了看玄鄴,見他輕輕衝她搖了搖首,回眸淡淡道“鄴兒只是小輩而已,哪裡論得及什麼稱呼不稱呼,算起來,他還得管諸位都叫些什麼,所以日後還望諸位多多提點包涵。”
衆君一怔,似是沒想到向來護短成性的她會說出這樣謙虛的話,回神後連連道言重,又開始爭風上前敬酒並誇讚玄鄴少年英氣云云,日後必有大成云云之類的話。
更有那些從前盼望着把自己的閨女嫁給陸之遙卻終沒成的老君們,如今竟又爭先把自家閨女的閨女推上前來打起了玄鄴的主意。
鳳飛夕覺得簡直是氣得人想笑,遂也沒有插手,而是閒在一旁抿着酒,看着玄鄴冷着小臉蹙着眉漫不經心地打發着那些不斷圍着他打轉的花花綠綠的小仙女。
宴會到一半時換了一名舞姬,衣着單薄身形撩人的美人輕飄飄地飛身上場,輕飄飄地隨樂聲起舞,期間勾人的目光光明正大地向着陸之遙的方向輕飄飄地掃過來。
陸之遙水眸半闔着居高臨下地望過去,神色淡若雲風,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亦或者說他也許什麼都沒想。
鳳飛夕在他身旁不動聲色地看着這一切,眉心微微一簇,擡手扶額,暗歎這可真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好不容易剛被她拍死在了沙灘上,這纔多久後浪就又接踵而至了,真是讓人惱火,惱火之餘還爲自己感到悲憫。
爲什麼呢?因爲同爲尊神之位,同樣有着一張尚好的皮囊,陸之遙的受歡迎程度卻遠遠甩了她個上下九重天。
原因倒是也簡單,一來是因爲女子嘛,嫁給陸之遙這樣一位身份尊實力強的夫君說出去那是光宗耀祖。而若是男子,娶她這樣一個身份尊實力強還脾氣臭的娘子說出去那卻是有點倒插門的意味。
二來則是因爲陸之遙其人無慾無求,仙女們又個個自命不凡故才前仆後繼。但鳳飛夕其人衆所周知她心裡眼裡只有陸之遙一人,所以即便是有想找她倒插門的,也自知根本不敵陸之遙在她心中的地位,故千萬年來,陸之遙的周身總是有無數鶯鶯燕燕,而她卻是從始至今無人問詢。哦,對了,這其中並不包括上古時期那些妄想將她擄回牀頭做壓寨夫人的妖魔鬼君。
宴會幾近尾聲的時候,若竹邀陸之遙同去酒窖中幫他品評新釀出來的酒,他離席而去間,臺下那些一直偷偷瞟他的仙女們均神色一黯,鳳飛夕見景從鼻中悶出一聲冷哼。
擡手舉杯時,聽聞一旁那些嬌裡嬌氣的小丫頭們還在盤問玄鄴一些喜歡吃什麼喝什麼用什麼玩什麼之類沒有意義的問題,她終於還是爲圖耳根清淨,清了清嗓子後轉過臉來眯眼道“鄴兒,我帶你去天河裡去撈夜明珠吧。”
玄鄴感激地擡眼猛點頭,小丫頭們正欲扁着嘴發言,一道輕柔女聲先悠悠橫在了其中。
“尊座說笑了,天河裡哪有夜明珠,據鶴月所知南海里纔有呢。”
嗬,何方神聖,竟敢當衆拆穿她唬人的話。漫不經心地向聲音源頭望去,她覺得,有意思,說話那人竟是方纔邊看着陸之遙邊獻舞的嬌媚舞姬。
舞姬一身殷紅的輕紗蔽體,曼妙的身形半遮半掩在其中若隱若現好不撩人,略施粉黛的面容豔驚四座,魅惑八方怎一個美字了得。
不過,美人她見得多了,能讓她覺得有意思的卻只有她一個。因爲仔細想想從始至今,敢擅自上前與她搭話並當衆戳穿她的謊言的,她倒真真是頭一人,由此可見此美人不光美,還有幾分膽識。
但可惜的是她不喜歡也不欣賞她這份膽識,所以她偏頭倚靠在錦座中懶散地撐着下顎淡漠道“我說有就是有。”
有膽識的美人果然與衆不同,得了她這句回覆,竟然還能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地道“尊座既如此說,鶴月也不便多言。不過鶴月以爲,世間萬事當是都不可強求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正如是你的終究是你的,而不是你的你再如何緊握他終究也是會如一把指間沙,隨風飄散。”她起先那個不便多言,想來是拿去喂狗了。
殿內的氣氛不知何時從熱火朝天轉換成了鴉雀無聲,靜止間衆人大氣都不敢出,只瞪圓了眼在鳳飛夕與那個自稱鶴月的舞姬身上週旋。
鳳飛夕細細品着她那一番分明有些指桑罵槐的意味的話,想着想着忽然抑制不住掩脣笑了“意思我明白了,不過我若是不握住,豈不是白白給了你們可乘之機?”
“嘶...”是衆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的聲音,因爲鳳飛夕笑的時候十有八久是沒什麼好事的。
但那個鶴月誰知道是吃了多少雄心豹子膽,竟然還敢泰然自若地出言頂撞“尊座或許還不明白,況且若是真正有緣,何須用得着千萬年這樣久,尊座可曾想過?”
她臉上的笑意逐漸淡去,撐着下顎的手與捏着酒杯的手都不自覺攥緊,“啪”的一聲,那隻白玉酒杯終是碎在了她手心,劃出她一手的細碎傷口。
她蹙眉,垂眸,咬脣,思索,半響過去,竟然想不出任何言語來反駁。
啊...原來她說的對,若是真正有緣,哪裡用得着這樣久呢...她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
她總以爲就算陸之遙永遠不會愛上她,但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直與她在一起也是好的。她總以爲就算陸之遙永遠不會愛上她,但他也一定永遠都不會愛上別的任何人,可是她怎麼從來沒想過或許這世上有另一個人纔是他命中註定的那一個呢?
那一個人或許根本不必像她這樣千萬年矜矜業業地守着他,那一個人或許根本不必像她這樣費盡心思去讓他愛上她。那一個人或許纔是爲他而生,註定要與他走在一起的,而她,從始至今做的所有一切不過是在作繭自縛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