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盆地位於大陸西北,即使夏天,氣候也不算如何炎熱。
早晨,山間的一塊空地上,兩個少年正聽朱由札講解武技。
劍眉星目、神情如鷹的雲翼行了個禮,恭敬的問道:“弟子很想知道,爲什麼師父簡單指點了幾招,墨完就能將我打敗?”
雲翼的心態早已調整過來,並不諱言失敗。
朱由札一身儒裝,大袖飄飄顯得十分瀟灑。他詫異的看了看雲翼,見他確實心氣平和,不由點頭道:“道理嘛倒是很簡單,但要講解到讓你明白,我可沒什麼把握!”
他沉吟片刻,問道:“你懂不懂做賬?”
“會計是嗎?”雲翼驚奇的搔搔腦袋,給出了讓朱由札意外的答案,“九歲那年受傷,幾個月沒法習武。我躺在牀上無聊,就翻看了幾本雜書,對於怎麼做賬倒是略知一二。”
朱由札詫異之餘,對雲翼的興趣大爲增加。他自己就是一個好學上進的人,對於同類當然會有潛在的好感。
他略一沉吟,講解道:“有一種驗證會計是否做假帳的方法,就是統計賬冊裡從1至9各個數字出現的概率。只要樣本夠大,不論什麼性質的數據,通常都會呈現一種統計規律,那就是1出現的概率約爲三成,2爲一成半,向上遞減,而數字9出現的機率約爲總數的半成(這就是本福特定律)。
你先不要管爲什麼會這樣,總之通過爲師的研究,這個結論可以在許多現象上做類推應用。所以我曾花了一些時間,去統計格鬥中各種動作出現的概率。最後藉助於一種輔助運算的強大機器,爲師將複雜的技擊動作無限簡化,總結出不超過七類概率最大的結果。用得出的結果去套,就創造了一種‘萬能戰術’,根據一些最簡單的特徵去判斷,比如對方用手還是用腳,從哪個方位對你攻擊,你就可以採用相應的對策。這些對策其實並非‘最優解’,僅僅是一種‘普適解’,但對付一般的好手,已經足夠用了!”
雲翼聽得半懂不懂,但憑直覺,他確信這裡麪包含的學識精深博大。一種興奮讓他莫名的戰慄起來。他顫聲道:“世界上居然有這種強大的學術,這樣奇妙的思路,弟子真是歎爲觀止!不知這種萬能戰術,弟子能否學習?”
朱由札何等精明,他一眼即看出雲翼的振奮絕非做僞。這讓他的好感度再次上升。他含笑說道:“這有什麼!這種玩意,純粹是爲師在研究難題之餘的消遣之作。要是沒人學,興趣一過我可能就忘個七七八八。你若有興趣將之傳承下去,也算一種廢物利用吧!”
他當即一邊比劃,一邊講解。這萬能戰術講起來只有七種對策。但若細分,每式又有七種以上的變化。粗糙的學一下並不費力,但要是學進去了,則越是鑽研,越是繁雜!
這些複雜的變式,都是用來優化對策的。比方說,對方站在正面,用左拳打來,簡單一點直接用第六種對策的正變即可。若是想求精確解,則根據對方的身高、出拳的力道、打來的方位角,有許多微妙的調整。要是調整到位,則可以用最慢的應對速率,幅度最小的動作和最節省的發力給予對手最大打擊。
看着師徒兩人教學相得,討論得熱火朝天,墨完坐在一旁,心情有些陰鬱。
誠實的說,雲翼對他的鄙視,他承認並非全無道理。他知道自己用功不夠,幻想太多。之所以如此,是因他的內心裝滿了太多情感,以至於讓他承載不了。所以他只有花許多時間去整理,去消解,去平衡內心。
這個世界的一切,有太多不公平,不合理。長輩和社會安排好的人生,又令他覺得太無聊,太缺乏意義。
把武藝練好,殺很多人,立很大的功,然後高官厚祿,婢妾如雲,在適情縱慾中迎來人生終局。在這中間則要承擔一點宗族責任,努力去生兒育女,將女兒教養得溫順賢淑,找個好人家嫁出去。兒子則教養得跟自己一樣,苦學各種技藝,直到壓倒多數。然後讓他們照自己的模式再來一遍先奮鬥後享樂的過程。這樣的日復一日,代復一代,有意思嗎?
墨完感覺無限的懷疑!偶然在一本雜書中,他讀到過一條黑色幽默式的記載。說的是有個賢人曾問一個放羊的牧奴,問他櫛風沐雨忍飢挨餓的放羊是爲了什麼?牧羊奴說是爲了讓主人滿意,能給他配個老婆。賢人問他:有了老婆又如何。奴羊牧答:生個兒子。賢人再問:生兒子以後呢?奴羊奴答:讓他早日長大,接替自己這份前途無限的牧奴工作。賢人最後無言以對,嘿然離去。
在墨完這個生活優裕以致無病呻吟的公子哥兒看來,自己的人生,跟那個奴羊奴並無本質差別!這樣的思考,當然過於文學,過於哲理,顯出一派頹廢文青的氣息。所以母親勸他,父親罵他,表弟雲翼拼命的諷刺他、打擊他,墨完也知道,他們未必全是惡意。但是怎麼說呢,有些東西或許只能歸之於天性。墨完生性就是那麼文青,情感過於豐富,內心有些軟弱,看不得一切醜惡,看不得一點悲慘,忍不得一點暴力、不公正或是強權。可惜的是,在太多的事上,他都只有善心,卻無行善的實際能力。想做好事,反倒常常誤人誤己。
所以最終,墨完選擇了逃避。所謂的追尋歷史真相,探索山外世界,更多的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逃避!
要不是爲了那個名叫綰兒的弱女子,或許他現在已經逃跑成功,深入了北方的蠻荒世界。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死於途中。更壞一點,會被格蘭國的人抓住,成爲一個被博學哲人和閒適公子鄙視的下賤牧奴。但是墨完深信,自己不會後悔!他發自內心的認爲,享樂一生也好、貧賤一生也好,人生同樣短如蟬翼,空若飛花。若是不能幹點讓自己理念通達的事業,則爲人一世,跟一隻螞蟻、一頭肉豬又有什麼分別?
對於墨完而言,他現在只想做兩件事。第一就是救出綰兒並妥爲安置。第二則是儘快展開自己的“探索”或者是逃避之旅!
但是眼前的景象,莫名讓墨完感到了危機。打倒雲翼之後,墨完就要雲翼放人。但云翼始終推託。同時全力討好朱由札。墨完並非嫉妒雲翼分去了師父的寵愛,他壓根兒就不在乎什麼上乘武技、宏偉事業。但他畢竟不笨。雲翼的表現,足證他的內心對敗給墨完深以爲恥。所以一旦他也學到上乘武術,必定會展開反擊。墨完可以不在乎輸贏,他怕的卻是,以雲翼的心黑手辣,一旦全面壓倒他,綰兒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墨完正滿懷陰鬱的玄想,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墨完驚得跳了起來。仔細看時,才發現朱由札已經笑盈盈的站在身前。轉頭一看,雲翼卻獨自留在場上一邊苦思,一邊演練。
朱由札道:“你的表弟很不錯。你要向他學習。”
墨完氣往上衝,脫口道:“我寧做個與人無害的奴隸,也不想成爲踩住千萬人上位的奴隸主!”
朱由札愣了一下,最終點頭道:“聽起來象沒什麼志氣。但仔細體會,我能感覺到你的內心強大。一個人能有自己的信念總是好的!”
墨完吃驚的盯着朱由札,不信道:“你、你真是這麼看的?”
朱由札反問道:“難道你自己不這麼看?”
墨完恍惚了一下,隨即一股暖流直涌上來。他慚愧的低頭道:“弟子太不上進,讓師父失望了!”
朱由札寬慰道:“愛思考不一定是壞事。人區別於禽獸就在於人有思想、有道德。要是不肯思考,不講道德,人與禽獸有何差別!”
墨完精神爲之一振。但他看了看正全力探究武技的雲翼,眼中現出疑色。
朱由札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單刀直入道:“我知道你心念綰兒。但是現在的情況,就算我令雲翼將人放出,你又能安置到哪裡?你有實力確保她的安全嗎?”
墨完就象當頭捱了一棍,愣神良久,這才低聲道:“弟子無能,恐怕保護不了綰兒!”
“所以我纔要你努力啊!”朱由札輕拍他的手臂,“這個世界,惡的勢力橫行。一個人光有善心還沒有用,一定要同時具備壓倒惡的實力,才能夠將善的理念貫徹下去。逃避是懦夫行爲!天地雖大,卻都裝在人的心胸之中。力量有強弱,但信念不可倒。你若覺得你的觀點是對的,就要竭盡全力去維護之,推行之。縱然不敵黑暗而落敗,至少能夠豪邁的倒下。那樣你才能夠對自己也對這個世界說一聲:我來過,我思考過、奮鬥過。我落敗,但我無悔!”
墨完的眼淚奪眶而出。一剎那間,他有如遭遇棒喝,突然明白了該怎麼做才能真正讓自己理念通達!
他撲通跪下,誠心實意的磕頭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朱由札欣然微笑。他擡起頭來,目光穿透林木,看向東北角的王城。在那裡,徐簡的手段該見到效果了吧!當天俞飛龍一去不返,朱由札出城追蹤,結果意外的遇上了墨完。問明情況後,朱由札產生了與石厚類似的構思,所以他潛藏身影,一邊關注徐簡與石厚的交手,一邊培植勢力,要做一隻後發制人的黃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