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內,女醫吏們各人一定小轎,連最末的慧心也有一頂青蓬油壁的轎子,一路繞着皇城根之下,過了重重守衛,進了內宮門。
阮小幺呢?
她正搬着許尺長的大藥箱,氣喘吁吁跟在轎子後面追。
好容易進了內皇城,左右盡是金頂紅牆,道道宮門向外而開,極高的瓦頂之上,蛟螭蟠龍各自遒健身形,盤固在半空之中,映着朝陽煦日,瑞氣千條,莊嚴堂皇。
此門之中盡是皇親國戚,氣派用度也是僅次於皇家內院,使人心生畏懼拘謹。
女吏們至此便下了轎,只小步成隊前行。慧心在隊伍末,悄悄地很掐了一把阮小幺,微聲道:“看什麼看!還不低了腦袋,鄉巴佬模樣……”
阮小幺疼得齜牙,只得低頭前進了。
前頭有侍衛領着,一行人無一絲聲響,沉默着到了最內一道宮門,此門之內,便是天家起居上朝之所。
進了門,領頭侍衛便換了御林軍,個個佩劍,着輕盔甲,步子整齊劃一,大步向一邊的角門處而去。
正道只有朝臣可上,衆女吏需得從角門往宮中內侍行徑的旁道向後宮而去。
後宮又有一道宮牆,外頭看守皆是身強力壯的太監。御林軍將人領至此,便回身而去,領頭的人又換了個低眉順眼的太監,一路帶着女吏們向後宮而去。
擡眼間,似乎遙遙望見了坤寧宮、慈寧宮等主殿屋廊,由高廣的宮牆掩着,瞧不見裡頭。
衆秀女只在後宮一處蕙蘭殿候着,靜坐半晌,少許言語,從不扭捏動彈。
蕙蘭殿的首位上坐着個儀態端莊的女人,淡雅面容,着淺紫雛鳳銜纏枝花團紋交襟襦襖。手邊鑲金玉杯盞兒裡茶香嫋嫋,透着薄霧,看出衆位秀女恬淡年輕的面龐,眼中卻有一抹謹慎小心。
女吏們待得准許。一一進入,不緊不慢,謙卑恭整。
阮小幺並靜院、德院兩個女弟子走在最後頭,小心翼翼站定在了慧心身後。
蕙蘭殿首座之人名端妃,此次便由她做主本次秀女查驗。
端妃輕呷了口茶,緩緩道:“這便開始吧。”
蕙蘭殿是平日裡品級低的妃嬪們有事相聚之所,也分左右前後四堂。醫吏們只在後堂一一爲其查驗。
先是被封了名號的:貴人、美人、常在、選侍,共四名女子。
阮小幺看着幾人一一進了後堂,安坐下,女吏們便按品階次序。由高而低地一一號過了脈,再都將脈象寫在紙上,最後只由最高品階的判官詢問近況。
慧心顯然很是緊張,平日裡素好寫連草,如今也一個字一個字工工整整寫了下來。面色緊繃着。
實則一切四平八穩,什麼事也沒發生。
阮小幺看得百無聊賴,直到最後一人出場。
最後一個是選侍,姓程。
程選侍來時,淡笑盈盈,脣不點而朱,眸不畫而明。窈窕顧盼,丰姿秀美,向衆人掃視了一眼,稍稍在阮小幺身上停了片刻。
阮小幺:“……”
這這這這……這不是程五娘程珺麼!?
比之從前在家時,多了一分不經意的婦人媚意,暗香襲人。不知覺間便使人心魄入迷。
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今她也是個有品級的妃嬪了。
程珺的脈象很平和,並沒有一分不足之症。阮小幺收了手,退到一邊。寫下自己的查探結果。
後再是無品級的秀女,有些是尚未被臨幸過,有些剛被臨幸,還未來得及封號的,俱一一過了一遍。
直至晌午,這才全都驗完,由判官收了紙張,齊交由正殿的端妃。
端妃大致看過一遍,面色平靜,點點頭,便交給了一遍的侍人,起身道:“好了,事已畢了,本宮還要回稟太厚娘娘與皇后娘娘。請衆位醫吏後行。”
衆女吏、秀女忙下跪相送,端妃的侍人小步跟隨在後,簇擁着她緩緩出了蕙蘭殿。
隨後四名有品級的秀女便也出了正殿,再便是未封品級之人。
醫吏們最後,待衆人都走了,這才讓阮小幺等人收拾藥箱,恭恭敬敬出了去。
幾人走了半道兒,快要出後宮宮門時,後頭匆匆過來了一名宮婢,垂頭先向幾人行了禮,後到了阮小幺跟前,小聲兒道:“李姑娘,咱們程選侍着您過去一趟。”
衆目睽睽,阮小幺摸了摸鼻子,問道:“可是有何事情?”
“選侍說,前日揚州一別,甚是想念,已請了皇上及皇后,着姑娘去漱玉軒小敘。”那婢女微微笑道。
她看了看衆位女吏。
判官最首,是個稍有些富態的中年女子,面龐圓潤。她稍稍頷首,道:“既如此,你便去一趟。”
阮小幺這才應了一聲,與衆人告辭,跟着那宮婢回了去。
又從先前的道兒上折返,卻繞過了蕙蘭殿,入了另一處園子。早春花妍,處處是景。
她只當這是要穿過園子向前,沒想到這漱玉軒正在園子當中。好一番風景,盡歸了漱玉軒所有。
程珺正在屋中等候,聽得侍人來報“李姑娘已到了”,忙親自過了去,牽着阮小幺的手便將人迎了進來。
她揮退了侍人,這才道:“我與妹妹一別月餘,真是實在想念。不知妹妹回了家中,最近可好?”
“多謝選侍關心,玲瓏過得很好。”她不大明白這是何意。
然而程珺只是說了些想念之話,卻拉她坐了下來,一面說着,一面取了紙筆,非但不用墨,還取了清水來,只蘸着水漬寫下了一行行字。
【可有防避子湯之藥?】
阮小幺猛地一驚,又定了下來,應了一聲,“選侍有所不知,我那外祖母向來不大喜我,因此……”
【選侍何出此言?】
程珺苦笑,道:“莫要叫我選侍了,你仍如從前那般叫我便可。”
【每回侍寢,第二日總有人送了安神湯來,我疑心那是避子湯,宮人監視,不得不喝。】
怪不得總聽說當今天子子嗣稀少,年年選秀,然而至今所出也只有一子一女,原來是因爲避子湯的原因。
不過想來這事恐怕皇帝也是不知的。
只是……程五娘想鬧出點亂子,拉她來做甚?
阮小幺越想越頭疼,怎麼遇上誰都要拉她做墊背的!
程珺還在蘸清水寫着字:【我知你醫術精絕,若有法子,事成,我定厚待。】
“方纔我爲程姐姐號過脈,雖習藝不精,但只覺姐姐身子爽健,並無不妥,想來也是個長壽的。”阮小幺道。
她不接筆,只說了一通,看得程珺乾瞪眼。
最後,程珺寫道:【你自一進這門,便已是我的眼目,若我出了岔子,你定然逃不出干係。宮中衆人如今只等着拿我的把柄。】
這回輪到阮小幺乾瞪眼了。
“上賊船了……”她嘀咕了一句。
程珺橫了她一眼,“我說,妹妹,你在商家膽子可得放大些,你是商老夫人的親外孫女,有甚還說不得、做不得的?況且,你進了商家,便已是在這風浪下的小船之中飄搖,哪容得你退縮?”
阮小幺撇了撇嘴。
縱使門關得嚴絲合縫,她還是不大放心,又細細往外掃視了一圈,這才慢騰騰寫下了幾個字:【催吐吧。】
程珺眼眸一亮,一臉“我就知道你有主意”的神情。
阮小幺極不情願地給她示範了一次催吐的動作,看得平日裡最喜潔淨的程五娘一張臉又青又黑,很有一種把她轟出門去的衝動。
然而阮小幺洗了手,又寫下了一句,【很有效。】
程珺一顆心又死灰復燃了。
縱然這法子腌臢些,若真能有用,將來一日她懷了龍子,便是她母子出頭之日!
她想着想着,便史無前例地接受了這一法子,眼中升起了一絲光亮,只沉浸在初時的欣喜之中,卻忽略了一旁阮小幺半是惋惜半是憐憫的眼神。
如程珺這般,孃家業大地廣,自己在家中又極受喜愛,模樣、性子無一不出挑的,天下間有多少出色的男人任她挑,往後的日子也多和滿,然而她非要選擇了入宮。
一入宮門深似海,在這個美人滿地走的後宮,長得漂亮頂幾個用處?一朝得寵,君恩如海;哪日失寵,殿西風涼,到時候還不知要淒涼落寞成何樣。
程珺如今是顧不上這些的,她只執着阮小幺的手,極是興奮,話脫口便想說出,然而又咽了回去,改筆寫了一句,【大恩不言謝。】
阮小幺寫道:【最好還是求皇上賜些滋補之藥。】
她笑着點了點頭,將那滿是水漬的紙浸在銅盆之中好一會兒,纔再次拿了出來,不留痕跡。
“還有一事,”她佯怪道:“前些日子,我家給你下了聘書,才幾日便被你拒了。怎的,如今已有良婿人選了?”
阮小幺:“……呵呵。”
“我就不信,還有誰能比我家六郎更好?”她好奇道。
阮小幺道:“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約,我一個女兒家能說什麼。”
程珺卻聽岔了,她一皺眉,道:“難道是你那外祖母從中作梗?”
“不不不……”阮小幺連連擺手,“是我如今身份低微,配不上程六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