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知安微微搖頭:“我能做得了什麼,是朋友就不要說這樣的話。”
盛薔薇虛弱一笑:“孩子們好嗎?有沒有不聽話?”
“恩,安安和元寶作伴,倒也不覺得孤單。佑兒似乎天生是個做大事的人,不哭不鬧,沉穩得很呢。”
如今,只有孩子的存在,可以讓她抒懷。
“我這副樣子,怕是會嚇壞了元寶。”盛薔薇坐直身子道:“待我收拾收拾,我再見他。”
“不用了,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再把他帶來,你也知道,那孩子鬧得很。”
杜知安稍微沉吟一下,又道:“薔薇,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我還是要說……該放下的始終要放下,少帥不是個軟弱的人,他會熬過去的,你也是一樣。”
盛薔薇一臉抑鬱的神色:“若只是傷痛,自會有痊癒的一天……可這是算計,這是陰謀啊。”
自己的親人被人埋伏算計,屍骨無存,這是多大的恨!又是多大的怒!
“韓家絕不會善罷甘休,東戈難免會感情用事,我也可能會失控……”
韓冠英是怎麼死的,幕後主使是誰?韓東戈勢必要查個清楚,而且,勢必會牽連許多人。
盛薔薇心裡很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是冷酷無情的復仇,是天翻地覆的變化,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缺憾。
杜知安聽了這話,方纔明白這背後的利害。
腦中所想,心中所念,情中所傷,層層疊疊,只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盛薔薇太清楚那種被仇恨左右的感覺了。放棄所有的感知,只聽從魔鬼的指揮,無法自拔,亦是無法回頭。
杜知安見她眉心緊蹙,忙道:“咱們慢慢想辦法,只要是你的話,少帥他一定會聽的。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那些背後使壞的混蛋,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少帥和薔薇的感情,不是旁人可以想象的,那是經歷生死患難的忠貞與深情。少帥的脾氣再衝動,再冷酷,也禁不住她的一句溫言細語。
盛薔薇深吸一口氣,沒有迴應。
說實話,她並不想勸阻韓東戈放棄復仇,相反地,她甚至想要參與其中,不爲了別的,只有了肖蓓鳳。
以前,肖蓓鳳常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薔薇啊,我有時候真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兒。”
她把她視爲女兒,她又何嘗不是把她視爲自己的半個母親。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如今,連肖蓓鳳也失去了,她怎麼能什麼都不做?
恨!盛薔薇不自覺地攥緊了雙拳,搖一搖頭:“不,知安,天理輪迴那一套我不信,我也不願意去信!”
杜知安被她瞬間冷凝下來的語氣,嚇得微微一怔。
“那些殘害禍害別人的人,要親手收拾掉纔算完!老天爺要收走的人太多了,他無暇顧及的人,我來收!”
盛薔薇說着說着,猩紅的眼睛裡迸發出一抹殺意。
“薔薇……”杜知安突然覺得有點害怕,伸出雙手,握着她的肩膀,微微搖晃道:“薔薇你不要這樣說。”
盛薔薇見她目光惶然,便道:“知安,我和東戈,我們一定要報仇的。”
她的雙手本來就不乾淨,再髒一點又能如何?
“薔薇……我知道我不該勸你,可孩子們怎麼辦?他們會害怕的……”杜知安不安地撥弄着自己的手指,心裡亂糟糟的。
她一面覺得盛薔薇說的都對,一面又覺得她不該和那些人“同流合污”,難道就不能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嗎?
“安安和佑兒是我和韓東戈的孩子,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們的人生註定不會好過。”盛薔薇輕聲呢喃一句:“我會傾盡我的所有,給他們想要的一切。只是身爲韓家的孩子,他們勢必要活在危險之中,他們勢必要學會自保。”
雖然這麼說很殘忍,但經此一事,盛薔薇已經做好了覺悟,等待安安和佑兒的,將會是數也數不清的危險。
她以爲照顧好她們的衣食住行,便是最好,卻不知那些藏在暗處的危險和邪惡,正在慢慢接近他們。
那些看不見的手,沾滿血與毒的手,正在慢慢靠近。
懸崖就在腳下,而深淵,深不見底。
韓東戈是怎麼長大的?她又是如何長大的?
盛薔薇心裡早該有數,那不會是一條好走的路,韓東戈的兒子勢必會成爲另外一個“他”。
杜知安看着盛薔薇忽明忽暗的光亮,默默地低下了頭。
韓家的處境如何,她並不是完全瞭解,可她知道,韓家有太多太多的敵人了。
盛薔薇靜默半響,突然說道:“知安,我有點餓了。”
“啊?”杜知安微微一怔,忙問道:“你想吃點什麼?”
“什麼都好。”盛薔薇突然坐直身子道:“我得吃飯,下午還要睡上一覺,我得養足精神。”
她睜大眼睛,眼神有些空洞,盯着窗外的某處。
杜知安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忙安撫她道:“好,我親自給你做點好吃的。你先躺着,躺好了。”
盛薔薇很是順從,蓋着被子,閉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杜知安走出房間,站在廊下,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方纔緩過來。
睡了一覺之後,盛薔薇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她不再恍惚出神,不再食不知味。
她收起眼淚,收起軟弱,以韓家女主人的身份,果斷迅速地料理家中的大事小情。
她甚至還抽出時間來照顧安安和佑兒,那蒼白虛弱的臉上,總是掛着一絲淺淺的笑容。
不知爲何,她明明是笑着,卻比含淚痛哭,更加令人心酸。
杜知安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可什麼都做不了。
吃午飯的時候,安安因爲挑食,被盛薔薇說了幾句。
安安近來已經很聽話了,但小孩子難免有鬧脾氣的時候。
她把筷子一放,喃喃說道:“我不要吃了,我要姨奶奶餵我。”
衆人聞言皆是一怔。
盛薔薇眸光一凝,看着鬧脾氣的安安,放下羹匙,淡淡道:“安安,乖乖吃飯。”
安安搖頭:“我要姨奶奶。”
盛薔薇冷下語氣道:“你吃不吃?”
“我要姨奶奶餵我吃。”安安倔強道,一點都不怕她生氣。
杜知安有些看不過去了,忙緩和一句:“安安,乾媽來餵你吃飯,好不好?”
安安一臉委屈,只要肖蓓鳳。
盛薔薇的眼中浮現出一層薄薄的淚光,她拍了一下桌子道:“姨奶奶不會再回來了。”
安安聞言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杜知安忙站起身來,道:“薔薇,今天就算了吧。”
孩子還小,何必要讓她傷心。
“不是今天,又是哪天?”
盛薔薇輕嘆了一聲,“她總要知道的。”
杜知安想要阻攔,卻已經來不及了。
盛薔薇走到女兒面前,彎下身子道:“安安,你好好聽我說。爺爺和姨奶奶都不會再回來了?”
安安紅着眼睛,一雙小腿亂踢亂蹬,不高興地問:“爲什麼?爲什麼不回來?”
盛薔薇哽咽一下,方道:“因爲他們都死了,媽媽之前不是說過嗎?”
“我不要,我要爺爺和姨奶奶。”安安嚶嚶地哭了出來。
元寶嘴裡鼓鼓的,塞滿了食物,見她哭了,也不知怎麼地自己也跟着哭了起來,而且,還是嚎啕大哭。
“我要爺爺,姨奶奶,我要爸爸……”
盛薔薇眼睛一紅,只把她抱了起來,輕輕撫摸:“以後不要再挑食了……知道嗎?”
那個可以縱容她的人,已經不再了,從今往後,在這個家裡不會再有人像姨奶奶那樣寵着她了。
安安哭着搖頭,不肯聽話。
杜知安無奈看她:“薔薇,你何苦這樣?”
盛薔薇輕輕說道:“總要有人告訴她,不是我,還能是誰?”
兩個小孩兒哭成了淚人兒,怎麼哄也哄不好,下人們也紛紛避開,躲到角落裡去擦眼淚。
杜知安無奈嘆氣,看着兒子,道:“元寶啊,你哭什麼啊?”
元寶哭得一喘一喘的,伸出手指了指安安。
他是因爲她哭了,自己才哭的。
杜知安沒辦法,只好把他抱了出去。
盛薔薇一個人安慰安安,強忍着眼淚,對她道:“爲了爺爺和姨奶奶,安安要做個聽話的好孩子。不要挑食,不要任性。”
安安還是搖頭:“我不要,不要。”
她不懂也不明白,還以爲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只要自己撒撒嬌,姨奶奶和爺爺就會過來幫她。
…
七日後,風塵僕僕的韓東戈帶着父親的屍骨回到奉春城。
盛薔薇看到他的時候,當場一怔,他整個人都變了模樣,清瘦,憔悴,眼窩深陷,雙目無神,像個長途跋涉的步行者,每走一步都甚是吃力。
安安躲在媽媽的身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時也沒有認出來他是誰?
杜知安站在廊下,也是慌張了一下。
韓東戈手裡抱着一個用布包好的四方盒子,那裡面裝了什麼,不用問也知道。
盛薔薇含淚望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
韓東戈看着肅穆的靈堂,徑直朝那裡走過去。
衆人紛紛讓開,誰也不敢阻擋他的腳步。
韓東戈抱着父親的骨灰,吩咐衆人開棺。
盛薔薇忙讓吳媽把孩子們帶了下去。
空蕩蕩的棺木裡,只有素白的錦緞鋪在裡面,一塵不染,白得微微刺眼。
靈堂之中,停放着一大一小的兩隻棺木,一個是父親,一個是肖姨娘的。
韓東戈沒有找回父親和肖姨娘的屍骨,遍地狼藉之中,他只能找到一些衣服的碎片和粉碎的骨頭,血與骨,混着大塊大塊的泥土。
韓東戈打開方盒,抓起裡面的黃土,一把一把地撒入棺材之中,面無表情,目光冷凝。
盛薔薇遠遠看着,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到底還是沒能找到……死無全屍,這是何等淒涼。
韓東戈把方盒裡面的土,撒在在棺木之中,跟着又讓副官陳武將其關上。
他緩緩後退,站在靈堂中央,凝視着前方,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盛薔薇正欲上前,卻見他的肩膀微微一顫,忙又停下了腳步。
她不敢過去了,更不敢去看他的臉。
他一定在哭……
須臾,韓東戈緩緩地跪下來,對着棺木重重磕
頭,末了,他以額抵着地面,再也沒有起來。
“少帥……”
副官陳武剛一開口,就被盛薔薇擡手阻止。
“你們都退下吧,全都退下……”
現在的韓東戈,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和清淨。
衆人紛紛退下,只有盛薔薇一個留了下來。
她望着韓東戈的背影,泫然欲泣,遲疑着上前幾步,和他一起跪了下來。
她轉頭看去,這才發現韓東戈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盯着地上的石磚,豆大的淚珠,一顆連着一顆地落下來。
盛薔薇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心碎的聲音,就像是玻璃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不再說話,只是陪着他一起跪着。
四周一片寂靜,靜得讓人心慌。
從靈堂出來之後,韓東戈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過去看了看午睡的安安。
她純淨的睡顏,像是一顆靈藥,可以給他最大安慰。
他想要伸手撫摸女兒的頭髮,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很髒,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盛薔薇給他準備熱水,準備飯菜,準備換洗的衣服。
她要把他照顧得好好的。
韓東戈的沉默,讓人不安。他一句話都不說,眼神晦暗,時不時盯着某處出神,彷彿失去了心神。
盛薔薇扶着他睡下,摸摸他的頭髮,眼睛發熱:“睡吧,一切等明天再說。”
韓東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幽。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盛薔薇卻是搖頭:“明天再說,咱們明天再說。”
她的眼裡含着淚,他亦是如此。
兩人默默相望,暗暗吞噬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
韓東戈回來之後,所有人都想要是找回了主心骨,安心了許多。畢竟,韓冠英早在幾年之前,就把手中的權利交給了兒子,他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統帥了。
這些年來,人人都知道,退居幕後的韓冠英做了自己親兒子的軍師,爲他出謀劃策。
奉春城內,街道上行人稀少,大多數店鋪也都關了門,掛上歇業數日的掛牌。
因爲韓冠英的去世,全城戒嚴,每日出城入城的時間限制,極爲嚴苛,嚇得衆人都不敢出門去了。
韓東戈的部下們,幾乎不約而同地來到韓家,只爲見少帥一面。
大帥死得不明不白,真兇是誰?總要有個說法。
打從出事那一天起,各方各處都有不少小道消息傳出,有人說是韓家軍的內訌,有人說是洋人背後使壞,還有人是沈孝武那隻老狐狸,精心佈局,只爲報當年的奪城之仇。
人人都在說,誰是兇手?
盛薔薇當然也有自己的懷疑,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海木青盟。
那個組織的人,幾乎全都是喪心病狂之人。可是,他們最擅長的方式是刺殺,而不是這樣驚天動地的伎倆。
一羣終日藏身在陰暗處的苟且小人,怎麼會突然轟轟烈烈的行事呢?這實在太可疑了。
盛薔薇還沒有和韓東戈提起此事,因爲她知道,他一定心中有數。
休息兩天之後,他的臉上總算有了點血色。
韓東戈一直呆在父親的書房,不知在整理着什麼,不許人幫忙,也不許人打擾。
盛薔薇盯着牆上的時鐘,心情焦急。
馬上就要十二點了。
她披上一件薄薄的外套,去到書房門口,副官陳武一臉爲難:“少夫人,少帥說過不許任何打擾。”
盛薔薇自不會讓他爲難,便道:“我只是過來看看,看一眼就走。”
陳武聽了這話,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加緊張:“少帥這樣在裡面待了整整一個下午了。”
盛薔薇微微垂眸。“隨他去吧。”
他一定有很多事情要想,很多事情要煩。
就在她轉身要離開的時候,書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韓東戈站在門口,望着盛薔薇,低聲道:“你來了?”
盛薔薇忙道:“我來看看你,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韓東戈眉眼深沉,聽了這話,只道了一聲:“好。”
他默默地跟着她回房,仍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你在書房裡做什麼?”盛薔薇枕着手臂,面朝着他問道。“是要找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韓東戈平躺着不動,沉默片刻,才道:“沒有,我只是坐在那裡。”
盛薔薇聞言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道:“父親遇難的事,也許和海木青盟的人有關,我很擔心。”
韓東戈的呼吸稍有改變:“這不是外人可以做到的事。”
盛薔薇微微一怔,不由坐起身來,望着他道:“你是說?這是父親身邊的人?”
韓東戈目不斜視,直勾勾地盯着牀帳,一字一句道:“是的,父親的身邊有叛徒。”
不,準確的說,應該是他的身邊有叛徒,韓家有叛徒。
“誰?”盛薔薇的聲音一下子緊張起來。
她要知道那個人是誰,否則,危險就不會結束。
“我不知道。”
他已經在腦子裡把所有人都過了一遍,有可疑的,沒可疑的,卻始終無法確定目標人物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