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偶爾響着火爐裡輕微的噼啪聲。
花事隱的話在小鐲耳邊, 她靜靜坐着,面無表情。
花事隱在掌門出關之前就把小鐲擡了下來,帶出純陽。沒有任何人知道, 連陌上青也不知道。
所以, 全純陽都知道, 那峭壁之上只有陌上青一個人回來了。
卓小卓, 或許早已經墜落崖底, 屍骨無存。
“小鐲,或許在你們兩個人的事情中我的確因爲個人興趣有些煽風點火……但是從大局來說,純陽始終是需要陌上青的。”
沒有陌上青當掌門的純陽, 便不是他預計中的純陽。看來看去他也只能贊同掌門的看法,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人選。
“很抱歉, 你是陌師兄必須斷了的念想。爲了純陽, 也爲了陌師兄——你的存在, 會毀了陌師兄的前程,讓他遭天下人唾棄。——你想看到那樣的陌上青嗎?”
小鐲手中握着茶杯, 從那裡汲取一點溫暖,讓自己的手指不那麼冰涼。
花事隱的話在耳邊,她腦中響起的,卻是陌上青最後跟她說的話。
“小鐲,下山以後, 你願意和師父一起走嗎?”
她其實, 不在乎陌上青的前程地位, 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但是她沒有勇氣——在那沒有天下沒有世人的峭壁之間, 他所說的話, 回到人世間……還能堅持嗎?
她不怕世人,她怕的, 只是陌上青的心意會改變。
她沒有勇氣去試驗。
那寒冷飢餓生死間徘徊的四天,對她來說卻足以成爲一份刻骨銘心,分毫都不敢破壞。
“小鐲,我會送你離開這裡,自然是走得越遠越好,只要你願意,師叔說過,希望你能來替師叔做事——”
“不了,師叔。我會按你說的離開,但是……我暫時不想接觸跟純陽有關的事物……”
花事隱瞧了瞧她,“好吧,我知道你也需要一段時間平靜一下心情,也是委屈你了。這件事以後在談,那你現在想去哪裡?你總得有個去處,有人能照顧你,師叔纔好放心派人送你去。”
花事隱不會讓小鐲一個人無依無靠的走,她擡起頭,嘴角往兩邊勾了勾,扯出一個笑容,“反正大夫也說,我的身體受不得冷,那不如走得遠遠的,去大漠看一看吧。”
“大漠?——你要去找凌子淚?”
“嗯,我能投奔的也只有二師傅三師傅不是嗎,藏劍山莊太危險了,如果有人不信我死了要找我,很快就能找到那裡啊。所以去三師傅那裡不是很好嗎。”
她這樣說着,卻從頭到尾,連問一句陌上青的反應都不敢。
陌上青若是相信她死了會如何,若是不相信會如何,她都不敢知道。
在思過崖他所說的話她會記一輩子,但是回到這世間,那句話卻是多麼無力。而她,甚至還沒有想好答案。
“你決定了?那裡可是——”
“嗯,我想好了。去龍門荒漠。”
——龍門荒漠,玉門關。
沒見過沙場的人,染不上沙場的蕭索與肅殺。
大漠之中風沙四起,遠遠已能見到玉門關,彷彿守關將士操練的聲音都傳到了這裡。
“小鐲姑娘,我現在派人去天策營遞帖子,怕是還要等上一陣,我們就在這裡歇下吧。”
“是,您安排就好。”
小鐲始終不知道花事隱到底是什麼人,她沒答應替他做事,花事隱也便沒再提。一路上護送她來的人看起來各個精明能幹,雖然對她親切有禮跟一家人似的但就是讓她惶恐。用他們的話說,既然公子看上了,遲早也是一家人。
有沒有這種人啊,非要進了家門才肯告訴家裡是幹什麼的,這種事應該提前說明才能讓人好好考慮吧,不然若是上了賊船怎麼辦?
眼下雖戰事未起,但天策軍駐守玉門關事關重大,時時不能放鬆自是不可隨意出入。
凌子淚自藏劍山莊返回已有數日,靜美悠然的西子湖與百里黃沙的大漠宛如兩個世界,有時候他自己都會恍惚,分不清哪邊纔是真實。
但他不正是爲了西子湖的寧靜而在這裡嗎。
只是過去他都能很快回到眼前自己的角色,這一次卻始終有一份千里之外的心思放不下——
“少將,門房遞來一份帖子指名要給您,請您過目。”
“帖子?什麼帖子都遞到天策大營來了?”
“這……因爲,帖子比較特殊,所以……”
凌子淚看了一眼帖子上那繁複的黑底紅花紋飾,雖然還是第一次見到,卻也聽說過——
難怪能把帖子遞到這種地方來。
他接過帖子打開,卻是一怔——
“人呢?”
“說是在龍門客棧等消息……”
“牽我的馬來!”
“等一下少將,龍門太危險,你不能自己一個人離開大營……”
誒……已經走了……
副將小薛只能匆匆交代幾句,牽馬追了出去。
PS,丫誰能追得上凌子淚那匹馬啊!
“小鐲?”
一襲銀甲出現在龍門客棧的凌子淚無疑過於顯眼,龍門之地魚龍混雜,看似平靜卻處處隱藏着波瀾。他一進門就看到正在吃飯的小鐲,顯然小鐲自從被告知需要等一段時間之後就安心呆着,對於突然出現的凌子淚感到很驚喜——
“三師傅~!”
——竟然真的是小鐲……這回,意外的人輪到凌子淚了……
不,嗯,那大概不叫意外,但是……雖然一看到帖子上小鐲的名字就急忙趕來,但是到底爲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是龍門吧?
感人的師徒相見沒有出現,只除了小鐲最初的驚喜之後,就因爲凌子淚望着小鐲沉默發愣而冷場了……
“呃,三師傅……?”
——嗯,這裡是龍門。
凌子淚確認過這一點,然後,走向這個只應該存在於他的另一半寧靜西子湖人生裡的小鐲,拎起來就要往外走——“回去!龍門不是小姑娘該來的地方。”
“啊喂喂三師傅!等一下~~!”
因爲這裡炎熱的氣候她不必在腿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可突然之間起來仍是有些腿腳不便,反抓着凌子淚掛在他身上。凌子淚一頓,敏銳地察覺着,“你的腿怎麼了?”
“嗯,沒事,只是起來的太突然……”
然而低頭間,凌子淚卻看到她抓着他的手——他抓起她的手,兩道如峰的眉擰了起來。
“啊……這個,是在純陽……”
“陌上青都在做些什麼?”他就知道不該讓陌上青把她帶走,這段時間以來這幾乎要成了他一塊心病。
是他送小鐲去追陌上青,是他讓陌上青從他手上帶走了小鐲,如果不是自己學藝不精沒能攔得住,小鐲現在還應該在藏劍山莊過着悠閒的日子!可陌上青是小鐲的師父,他以爲至少他能好好照顧她——
凌子淚的臉色有些難看,小鐲忙抽回手,“只是一點凍傷,有點難看而已,不礙什麼事——純陽本來就很冷……”
嗯……她覺得這個理由很恰當啊,天冷當然就會凍傷,可凌子淚的臉色怎麼還是那麼難看……
“——走吧,跟我去天策營,讓軍醫給你看看。”凌子淚退讓了,雖然他不知道小鐲爲什麼會跑到大漠來,雖然這裡實在不是一個小姑娘該來的地方,但眼下,似乎還是這件事比較重要。
“凌少將,既然人已經交給您,我們的職責也就完成,就此告辭了。”
“……有勞。”
好吧,現在又多了一個問題。小鐲爲什麼會被這些人送來?
就算最終還是要送小鐲回去,在沒搞清楚狀況之前他也不打算再讓他們把她帶走。看來,眼下也只能留下她了。
那一班人剛走,薛副將便匆匆趕來,“少,少將,可算找到您了——這是……”
“這是我徒弟,你去讓軍醫準備好來見我。”他說着把小鐲扶上馬,自己也翻身上馬,帶着小鐲揚鞭而去,又留下了愕然的副將……
您……倒是,等等我啊……
誒……少將什麼時候有徒弟的?
將士操練的聲音在外面震天的響,這樣的聲音幾乎要把血液裡那些激盪的東西都鼓舞起來,在身體裡澎湃。
小鐲不安分地一勁兒想要往外看,可眼前卻還站着一臉低壓等待她解釋的凌子淚。
“嗯……所以,我沒地方可以去,只能來投奔三師傅了……”
凌子淚擰着的眉頭沒有半點鬆開,“那麼,‘所以’之前的原因呢?”
“這個……總之,我從純陽出來了。”
“……”誰都看得到你從純陽出來了!
“陌上青呢?他肯放你出來?”
小鐲微微低着頭,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雙手,“這不關師父的事,是我自己把事情搞糟的……”
“……”凌子淚問不下去了,因爲她那種表情……彷彿她人還在這裡,心的一部分已經回去了純陽。她手上的傷,便不是傷,而是一份聯繫過去的牽繫了。
凌子淚撫額,是他淺薄了嗎?爲什麼他一點都搞不懂這個丫頭在搞什麼?
於是似乎這個問題只能就這樣被忽視過去,儘管他什麼都沒搞清楚,也只能當作“不關陌上青的事”。(——放X!不關他的事關誰的事?是不是他把小鐲帶回去的?他是不是小鐲的師父?他有沒有責任??)
好吧,他無視他忽視他不去追究——“那麼,你知不知道送你來的是什麼人?爲什麼會是他們送你來這裡?”
“這個……我……不能說……”小鐲左顧右盼頭越壓越低……於是說她跑來投奔師傅,卻鬧得師傅連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清不楚?
“卓小鐲。”
“是!”
“你既然到我這裡來了,我就對你有責任。”
“是……”
“那麼,可以說清楚了嗎?”
“對不起……”
“——”撫額……
“少將,軍醫來了——”
小鐲總算鬆了一口氣,剛一鬆懈卻被凌子淚瞥了一眼,頓時又正襟危坐。
“——請軍醫進來吧。”
他瞪了小鐲一眼,意思很明白,別想就這麼矇混過去,遲早還是要交代清楚的。
小鐲嘿嘿笑笑,她纔不在乎,只要躲得過此時,她就賴得過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