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青不會答應, 倘若應了,他便會遵守。
小鐲知他如此,忐忑着, 被身旁花事隱在袖子下伸了手來用力掐, 小鐲和陌上青最好都給他閉嘴!
現在還不是陌上青和李鬱清決裂的時候, 但他對李鬱清曾經去殺小鐲這件事隱忍的怒氣卻增添了許多無形的壓力。
小鐲縱然平安卻已沒有了過去的記憶, 這與過去的小卓已死又有何異。
過去他只當無奈, 天災人禍,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怨不得誰,只能努力去接受調適。可是現在突然知道竟然是自己的師父既已經趕了小鐲離開純陽卻還要趕盡殺絕, 這叫他如何當做若無其事的面對掌門!
一切都如同走到了臨界點,一步之差便會滿盤崩潰, 此時此刻要陌上青心甘情願再挑起純陽的擔子卻是艱難, 而最後的王牌, 卻是在花事隱手上。陌上青非當這個純陽掌門不可,他會成全他們, 但是是十年之後。
現在,他還需要陌上青來當這個純陽掌門。
“掌門可有考慮好?我想你也不希望整個純陽面臨一次朝廷發難的浩劫吧?”
原本面前是一條死路的李鬱清突然有了一條退路,他還以爲花事隱是站在小鐲和陌上青那邊的,卻不知他究竟做得什麼打算?
陌上青怎麼肯答應,“花師弟, 這件事由我自己——”
“師兄, 就算你不管小鐲的安危, 你能夠看着純陽在這個非常時候交到祁白巖手上嗎?他能讓純陽順利全身而退?你我都清楚掌門爲何急於把你推上臺面, 就算掌門做了什麼, 你要連整個純陽也舍下嗎?”
花事隱就像是用一條細細的絲線圈圈層層把人捆住,不知不覺便翻不了身。
李鬱清固然鶴髮童顏看不出年紀, 卻實是年事已高,彷彿老得快成了精。歲月終究是不饒人的,他每年需有大半時間閉關修煉,對於純陽事務已少有過問,如何不急於下一任接班人之事。
這話讓陌上青也注意到這一點,縱有萬千過錯,那終究是年事已高的師父。
他究竟要如何——
——是時候退一步了。
李鬱清既然老得成精如何認不清形勢,眼前最重要的事是留住陌上青這他還是知道的。
“若能夠保證以十年爲限,我可以放過卓小鐲。”
“我不能……”
“師兄。”花事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陌上青身側,按住他的肩膀,“師兄真要爲一人而舍大局?”
陌上青看向小鐲,她眼中亦是一片茫然與慌亂,她不能開口,不敢擾亂陌上青的心。隱約也察覺到,他這個決定會太過重大。
可是十年——她能等嗎?
她眼中些許沒能隱藏的心慌一下子刺痛了陌上青的心。他捨棄過她一次,決不能再有第二次。
“我不答應。”
“師父——”
李鬱清驟然一縮的瞳孔中殺機頓起直逼小鐲而來,莫名刺骨。
可是師父選了她,就算讓她有被殺的覺悟——
花事隱按在陌上青肩上的手無奈拍拍,“師兄當真如此,師弟我也只能相陪了。”
在這裡只有一人看得清花事隱。
好刁鑽的一個人,是他一手將場面推向絕境,是他步步爲營一面保小鐲一面卻將陌上青推向純陽,但面上卻又是這般深情重義,與陌上青站在一邊。
李鬱清冷哼,只怕這種發展也依然未脫離他的掌控,連自己也不過只要順着他的安排去做而已。他一揚手,一道煙霧騰空而起,純陽各處守衛一時便都騰空向這裡奔來——這是小鐲第一次如此深切感覺到純陽梯雲縱輕功的驚人,一批又一批純陽道士飛檐走壁自院牆外騰空而躍聚集在這小院中,執法弟子上前行禮問道,“掌門,出什麼事了?”
“卓小鐲通金叛國勾結外賊亂我純陽,把她就地格殺。”
陌上青將小鐲擋在身後,心中已是半涼他一個人能應付得了全純陽的執法弟子嗎?就算加上花事隱,也難保小鐲萬全。就算保得——他能對這些無辜弟子下殺手嗎?
“掌門,那陌師伯——”
“他感情用事包庇卓小鐲,將他拿下關押。”
執法弟子將三人團團圍住,花事隱對陌上青急道:“師兄怎麼這般不知變通,你且保住小鐲性命,日後我自會想辦法讓你們相見!”
花事隱自己也在走一步險棋,雖然事情這樣的發展還在預計之中,但李鬱清是真心想殺小鐲,一個不當一切便無法挽回。
“陌師伯,得罪了。”
執法弟子帶來的壓力是無疑的,李鬱清晲視陌上青道,“倘若你求饒悔過,我還可以給你機會。”看來他是太寵陌上青了,以爲他穩重懂事尊師重道便不曾好好約束。“看來今後,也當將你與其他弟子一般看待。”
“掌門,純陽弟子自來不禁止婚配,就是下山成家的師叔們也時有上山來聚,何苦爲難弟子——”
“上青,若你生在別的時候,或許可以隨性而爲。但是如今純陽的重擔非你而不能挑起。刀劍無情,我不想一會兒傷了你,還是及早考慮吧。”
陌上青回頭,身旁小鐲依稀苦笑,有陌上青在,她不怕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她只怕沒有結果。——誰都明白,這是一場得不到結果的對峙。縱然是陌上青,面對整個純陽時依然是那麼渺小。
“陌師伯,還請您及早回頭,不要越陷越深纔好。”
執法弟子也只是好意相勸,卻讓陌上青越發明白——無論是誰,無論曾經多麼風光,站於他人之上,那身份也是掌門給的。一旦掌門收回的一日,他什麼也不是。根本,連保護一個人的能力也沒有。
竟除了一條路,再沒有保小鐲全身而退的方法麼。
袖下小鐲伸了手來握住他的手,陌上青緊緊攥住,握得那樣緊……
他突然明白自己已經老了。情願自己還是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可以什麼都不顧慮即使衝動也由自己來承擔。可是到他這個年紀,能想到的只有後果而已。
他緩緩,放開了小鐲的手。
小鐲心裡突然刺痛,她什麼都懂,師父的掙扎師父的顧慮,一切都和上一次不同,所以就連心痛也不再相似。
她記得那一日,宛若冰錐刺心,緩緩透骨的冷,浸遍全身。
如果沒有失憶,她不知道如今會怎麼面對師父。
如果沒有失憶,她不知道能不能甘心會不會原諒。
可是現在,她用這樣痛的心情看着師父鬆開了她的手,上前,跪在李鬱清面前。
“弟子一時迷惑行差踏實,蒙掌門教誨有心悔改,請掌門原諒。”
平平淡淡的聲音,靜得如一灣死潭。
倘若來生,不求顧全大局,只求一個小鐲。
小鐲咬牙忍着,卻沒能忍住,終於哭了。
哭陌上青放開的手,哭他求全的一跪。那遙不可及的高嶺之雪從什麼時候開始,甘心卑微,只求她在身邊,只求她的萬全。
他的一跪讓執法弟子無措,看向李鬱清尋求指示,李鬱清只道“知錯就好,但是爲了你好,日後爲師會更嚴格的要求你,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雖稱弟子,他卻再未喊一聲師父。
他既已表態,李鬱清再無道理不放小鐲。只是他先前叛亂之話已出口,若無合適理由難以服衆。花事隱只道,是他同純陽了斷緣分的時候了。
他突然出手,袖中暗器飛射,衆弟子本有鬆懈此時慌忙一避,他已抄起小鐲躍上房頂,疾馳而去。
“道輝,你帶人去追。”
“是,掌門!”
他只派了十數弟子,那花事隱能在純陽來去自如,自不會將這點追兵放在眼裡。
“上青,還在看什麼?還不隨爲師走。”
陌上青的目光還停留在小鐲消失的地方,最後那一眼曾四目相接,他在小鐲眼裡看到了太多太複雜,竟連他都無法看懂。
這一場分離,他們卻是連一句話都不曾囑咐。
“上青,修道之人,這些兒女情長自是放下的好。”
他只一笑,“掌門又何嘗,不是太過執着。”
如花事隱所說,眼前鶴髮童顏看不出年紀的人,終究年事已高。活得太久,世人皆以爲他們最通透,其實反而漸漸生出些古怪的倔強。
他以爲,這一次可以離開,可以比翼雙飛捕捉到所謂幸福。
原來,終究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