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娘醒來,天已大亮,她感覺陽光穿過竹窗,投謝到牀榻上,投射到她和崔護身上。她很想睜開眼睛,她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希望崔護能放開她,讓她活絡一下關節,讓她看一看溫暖的陽光,聞一聞匍匐人心的一池墨香。
絳娘到南莊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洗筆池。
她嚮往江南的煙雨樓臺,羨慕風致嫣然、步履輕曼的江南女子。憧憬有一天她着一襲清雅的衫裙,打着一頂漂亮的油紙傘,踩着青細的石板,款款走在江南雨巷裡。柔柔的春光裡,小橋邊走來一位飽讀詩書的學子,你深情一望,我低眉一笑,你魂牽夢繞,我流連忘返。
眼下緊緊摟着她不放的崔護,不正是她夢想中的那位江南才子嗎?
絳娘心裡頓時下起了一場浠浠瀝瀝的春雨。
崔護大概抱累了,互換了一下雙手,絳娘以爲崔護要放開她,反而依偎得更緊,崔護沒有覺察。
絳娘卻爲自己的舉止震驚:“你不是想要他放開你嗎?你不是想活動活動一下關節嗎?爲何他只換個手,你卻迫不及待貼近他?”
絳娘反問自己。殊不知崔護更不願意離開她半寸,他迷戀她的靈秀、清新;迷戀她的精緻、委婉。崔護至今以爲擁抱在懷的人是絳桃。
絳瑞獨立院中,清癯的面容佈滿愁雲。昨日崔護衝進內室一把抱起絳娘,便完全打亂了他的部署。
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親了就要成親,信也。崔護此舉,篤定非絳桃不娶,可崔護抱的人是絳娘,不管最後能否說動崔護安心應試,崔護娶絳娘,絳娘嫁崔護已成鐵定事實。
“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是爲人準則,曾身爲聖朝命官的絳瑞怎敢違揹人間倫理?
桃花一計,當初令絳瑞心動,如今卻令他神傷。他只怕來日絳桃得知真相,更令愛女心碎。
“我這樣做值得嗎?爲了自己的目的葬送女兒的幸福?”絳瑞陷入深深自責中。
※與此同時,崇山峻嶺中,一匹快馬風馳電掣奔跑在官道上,馬上騎士不是別人,正是大理寺一枝花絳桃。
絳桃肩負大理寺重命去江南辦案。此案頭緒紛雜,盤根錯節,絳桃歷盡二個月才理清千絲萬縷,協助地方府衙結了案。
忙完公務,絳桃歸心似箭,她記得去年今日,她和崔護依依不捨,窮盡留戀的目光。
“明年我再來看你。”崔護這句話在她心裡整整盤旋了一年。一年內,這句話在她心裡默誦過不下上千遍,每一遍都讓她的心塗上一層蜜似地甜。
春光明媚,崔護說不定已經到訪過南莊。
絳桃昨晚做了一個夢:
崔護久立南莊外,敲了一會門,見無人應答,便坐在石級上,守着柴門等她開門。
柴門悄然打開,她從院中出來,見崔護已熟睡,偷偷一樂,便從外面把門反鎖上,然後躲在桃樹下,觀望崔護的反應。
稍頃,崔護睡醒,擡頭見柴門上了鎖,滿臉詫異。他不斷地扭着銅鎖,扭着扭着,銅鎖竟應聲而開。
門一開,院中擁出一羣女子,簇擁着一個新娘。見到崔護,齊聲歡呼:“新郎倌來了,新郎倌來了。”
女子中有表姐絳娘,絳娘把新娘的手交到崔護掌上,喜滋滋地道:“崔公子,這是你的新娘子絳桃,牽好了。”
衆女子圍着新娘子絳桃和新郎倌崔護翩翩起舞,唱起新婚賀歌《桃夭》......
“翠綠繁茂的桃樹啊,花兒開得紅燦燦。這個姑娘嫁過門啊,定使家庭和順又美滿。”官道上,絳桃想着《桃夭》歌詞的含義,心頭一甜,一夾馬肚,快馬箭一般衝向前方。
※三日後,長安郊外迎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歸人:絳桃。
馬憊人乏,絳桃下馬,牽着馬從河邊走過。
河牀漲滿水,綠水盪漾,絳桃洗了把臉,爽心悅目,一身的疲倦揮之而去。
南莊的小徑佈滿了落花,絳桃撿了一朵桃花,花瓣褪色,如脂,如玉,如雪,彷彿正向她訴說:“我只是過客,不是歸人。”
絳桃心忽然一痛,愣住了:“我怎麼有這種感覺?”
南莊在即,陋舍四圈掛着紅燈籠,柴門上張貼着大紅喜字,南莊正在熱熱鬧鬧地辦婚事。
“誰與誰成親?誰出嫁?”絳桃不知所措,她是這家的獨生女,要嫁也是嫁她。
“難道?難道崔護公子已上門提親,家裡人等着我回來完婚?”絳桃豁然開朗。
絳桃顧不上細看柴門上的崔護題詩,迫不及待地推開門,然後她看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畫面,一個和她夢境中出現過的一模一樣的畫面:
一羣興高采烈的伴娘簇擁着一襲婚衣的新娘正走出舍內,新娘子蓋着紅蓋頭,丰姿綽約,舉止雅淑。伴娘們異口同聲唱着《桃夭》,唯一和夢境不同的是伴娘中沒有絳孃的身影。
衆女子背後,有一個清癯的老者正偷偷擦拭着眼淚。
絳桃彷彿橫遭雷擊,一下子暈頭轉向。
伴娘們滿面春風,新娘子雖蓋着紅蓋頭,仍能感覺出她的猶豫,她緩慢地移動腳步,一步三回頭。
伴娘們瞅見絳桃,人人臉色一變,看一眼新娘子,又看一眼絳桃。新娘子的個頭體態和絳桃無異。她們僅僅是因爲這二點驚奇,還是別的原因?
“真像!是孿生姐妹嗎?” 伴娘交頭接耳,掩口而笑。
絳桃斷定新娘子就是表姐絳娘,新娘子和絳桃擦肩而過。
“表姐爲何這麼着急出嫁?爲何等不及我來道賀?爲何把南莊當成孃家?新郎又是誰?”一連串的問號排山倒海般向絳桃襲來,讓她無法招架。
伴娘和新娘子相繼走至院門,就在新娘子跨出門檻的一瞬間,新娘子收回腳步,驀然回首。
隔着紅蓋頭,絳桃依然相信新娘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自己。新娘子擡起玉臂,挑起了紅蓋頭,撩到一半,皓腕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
這一刻,倆姐妹縱有千言萬語,都化爲輕風霎時無形。
“桃子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院外,伴娘一遍又一遍唱着《桃夭》,時候不早了,她們催新娘抓緊去新郎家。
新娘子硬下心腸,收起滿腹的歉疚和憐惜,義無反顧到加入到迎親的隊伍中。
※絳娘終究無法面對表妹絳桃。
崔護抱着絳娘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絳娘心痛崔護,同時也被崔護的真情打動,她覺得不能再隱瞞下去了,於是悠悠地睜開眼睛。
崔護見她甦醒過來,淚流滿面。淚水灑到她的額上,眉肩。
絳娘也是熱淚盈眶,分不清是他的淚,還是她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