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舍內,賓主落座。
崔護聽這位長輩直呼自己“博陵崔護”,斷定他是妙齡女子的至親,心裡難免緊張,鐃是他飽讀詩書,學富五斗,一時語塞,竟不知從何說起。
絳瑞見他拘束,開門見山道:“公子如口渴,儘管開口,老夫這就去泡茶。”
崔護急忙起身,彬彬有禮道:“先生好客之道,晚生倍感親切,不敢有勞先生,晚生小坐片刻就走。”
話一出口,崔護馬上就後悔了,責怪自己錯過見佳人一面的請求。
絳瑞倒不着急,此時正是細細觀察崔護的好時機。
但見美少年崔護,秀顏俊貌,眉清目亮,皎如玉樹臨風,卓卓如鶴立雞羣。絳瑞心裡誇讚女兒有眼光。
見絳瑞上下打量自己,崔護越發侷促不安。
絳瑞不失時宜地長嘆了一聲,彷彿千般愁緒一下子擁上心頭,慌忙背過臉。
崔護見絳瑞肩膀聳動,舍內響起輕微的抽泣聲,和他剛纔在門外聽到的哭泣聲如同一轍。崔護進舍至今,妙齡女子一直未露面,崔護擔心絳瑞的失聲和女子有關。
崔護哪裡知道,絳瑞背過臉是怕當着他的面哭不出眼淚。
“先生,先生,”崔護輕呼,“您苦從何來?可否告知晚生?”
絳瑞轉過身,涕淚縱橫。
絳瑞泣不成聲,幽幽道:“去年春日,公子和愛女絳桃偶遇寒舍。不想桃兒年少思春,竟對公子戀戀不忘,朝思暮想成癡,一病不起。前幾日老夫去都城捉藥,歸來時見柴門上留詩一首,落款是‘博陵崔護’,知曉公子來訪過。老夫心想愛女這下有救了,便興沖沖將詩句背於桃兒聽。桃兒喜極而泣,掙扎着起來,出門去讀公子的詩。老夫拗不過愛女,只好扶她出來。不料陰風一起,傷及肺腑,桃兒吐了一口血,竟昏迷過去。三晝夜了,桃兒牙關緊閉,兀自不醒,急壞了老夫。想桃兒年紀青青,就要先老夫而去,老夫心中蒼涼,止不住失聲痛哭。”
聽罷絳瑞哭訴,崔護柔腸寸斷,心痛欲碎。只道他本人用情之深,未想絳桃愛之切。
崔護長嘯一聲:“我的到來,難道是爲了你離我遠去嗎?”崔護幾乎失去理智,他長揖至地,懇求絳瑞讓他見上絳桃一面。
絳瑞指了指內室,他深知只有讓崔護和頂替絳桃的絳娘見上一面,才能讓崔護相信他編造的故事。
崔護風一般衝進內室,眼前的情景讓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室內充斥着淡淡的竹香,東側安着一張竹牀,透過紗幔半掩的青帳,一個妙曼的女子一動不動地仰臥在那裡,屋子裡靜得能聽到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崔護認出牀上之人正是和他一面之交的妙齡女子。
他輕手輕腳走近竹牀。女子不施粉黛,無可挑剔的五官略顯蒼白,一支玉臂軟搭搭橫曳在牀沿。
崔護聽絳瑞稱愛女是桃兒,便輕輕呼喚:“桃兒,桃兒。”
女子沒有反應。
崔護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腔,喃喃念道:“桃兒,你別嚇我,你別嚇我,我經不起嚇。”念畢,淚已滿襟。
崔護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彎下腰,探了一下女子的口鼻。幸好還有遊絲般的微弱喘息,崔護心中稍安。
分別一載,女子依舊眉目如畫,幾縷青絲纏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越發楚楚可憐。
崔護坐在牀沿上,牽起女子的手。女子的手柔若無骨,崔護一捏在掌心,便捨不得放開了。崔護貪孌地看着她:“桃兒,我來了,你聽到我的呼喚嗎?”
桃兒的睫毛動了動,崔護只當眼前佳人心有感應。
時光悄悄流逝,崔護守在絳桃的牀榻前,不知不覺,屋裡全暗了下來。
絳瑞掌燈進來,崔護恍若不聞。
絳瑞安好燈,燈光照亮了屋子,也照到竹窗邊的一張桌上。
桌子上放着硯臺,硯臺旁擱着毛筆,毛筆下押着一張宣紙,宣紙上有幾行清晰的墨跡。
絳瑞見到筆紙,臉色一變,忙不迭過去端詳宣紙,見到紙上筆墨,喜上眉梢,情不自禁唸了起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正是崔護題在柴門上的詩句。
絳瑞欣喜若狂:“桃兒醒過來了,桃兒醒過來了。”當下手舞足蹈,神態與孩童無異。
崔護終被絳瑞的響起驚動,他注視着的近乎瘋顛的絳瑞,一臉迷惑。
桌子上的硯臺和宣紙是絳瑞事先放好的,絳瑞和崔護在外室交談,內室的絳娘趁機在宣紙上寫好詩句。然後輕施羅帳,衣不解帶,躺回到竹榻上,只等絳瑞將崔護引進屋,發現墨跡。
如崔護問起宣紙上的詩句,絳瑞就有了推辭:說和公子交談之際,絳桃醒過一回,因思念公子心切,默寫了公子的詩句。
絳桃安然無恙,絳瑞便以絳桃親父身份訂下這門婚事,同時向崔護提出娶絳桃的條件,可謂一石二鳥。
不想崔護一進內室,石沉似海,掌燈時分,仍杳無音信。絳瑞估計崔護一門心思全放在絳桃身上,沒注意到桌子上的宣紙。
絳瑞急了眼,怕崔護見絳桃昏迷不醒,悲痛之下,做出意外之舉,這才提前進入內室,見機行事。
果然不出所料,崔護坐在牀沿上,癡癡地盯着絳娘,紋絲不動。只可苦了絳娘,不敢皺一下眉,眨一下眼,全程保持一個姿勢。
絳瑞對崔護道:“公子借一步說話。”
倆人一前一後走出內室。
絳瑞將宣紙遞到崔護手上,勸說道:“愛女承蒙公子一往情深,老夫甚慰。公子不必神傷,愛女已從黃泉路上走了回來,這是她的新墨。”
崔護見宣紙上的墨跡剛乾燥不久,字和字之間墨點斑駁,看來持筆之人手腕無力,捉筆不穩,崔護心中一酸,又流下二行清淚。
絳瑞正要開口願將愛女許配給崔護,讓崔護寬心,崔護卻哽咽道:“先生,絳桃若死,晚生也不願偷生了!”說完又奔回內室。
絳瑞呆立當場。
室內,崔護拋開男女授受不親的成見,大膽地抱起絳娘,將絳娘摟在懷裡,喃喃道:“桃兒,崔護哥哥在此守着你,你留在人間,我和你雙宿雙飛。你走,崔護哥哥隨你而去!”
絳瑞恰好走到門口,崔護悲慟的言語一字一句鑽進絳瑞的耳朵。這下可好,事與願違,絳瑞不知如何收場。
絳瑞深知崔護不親眼目睹絳桃甦醒,他是摟着頂替絳桃的絳娘不吃不喝不撒手了。絳瑞心急如焚,一時又無計可施。
長夜漫漫,崔護、絳娘、絳瑞三個人破天荒地相守了一夜。
崔護沉浸在愛河中不能自撥。絳娘手腳麻木,卻不敢變換姿勢。絳瑞思慮着妙計成拙,怎樣向愛女絳桃交待。
絳娘被崔護摟在懷裡,無法動彈,又飢又渴。爲消除心中的虛浮,絳娘想象着表妹絳桃與崔護一見鍾情的情景。
一個口渴,一個賜茶,四目一對,他心蕩神馳,她一臉嬌羞。茶涼了,他忘了喝,她忘了續......情到濃時淺亦深,相思盡在不言中。
想到這,絳娘差點笑出聲來。
靠着崔護漫暖的胸膛,絳娘起初頭腦還保持着清醒,慢慢地、慢慢地昏昏然睡去了......
睡夢中,絳娘看到一對少男少女手牽着手在河邊踏青。兩岸桃花爛漫,風吹皺了河面,也吹亂了少女的長髮。少男爲少女拭去發間的花瓣,少女把頭深深埋進少男的懷裡......
少男少女走近,少男分明是崔護,少女分明是......絳娘睜大了眼睛,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女不是表妹絳桃,分明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