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腳底踉蹌, 幾番回頭,被曲臨寒推着只能往前跑。
天地間風雨大作,寒潮漫卷, 溼潤的草葉噼裡啪啦打到臉上, 彷彿一把把小刀子慢慢割破皮肉。
“這邊!”曲臨寒大吼, 扯住李蒙。
一時收不住衝勢, 李蒙打了個跌, 旋即爬起身,被曲臨寒拖着朝另一邊跑。腳下地面踩上去綿軟,黏膩的泥土糊上褲腳。
“往……往哪裡?”李蒙反手抹去臉上雨水, 深喘一口氣,咳嗽了兩聲。
“這邊, 好像沒人追來, 可以慢些跑了。”曲臨寒把孩子從背上解下來, 讓李蒙抱着。
那孩子睜着黑白分明的圓眼盯着李蒙不住看,李蒙手忙腳亂抱住他, 示意曲臨寒幫忙綁好孩子。
“行了,輕點,要吐了。”李蒙哀嚎道。
“走吧。”曲臨寒攙着李蒙,師兄弟二人一腳深一腳淺地朝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裡狂奔。
“啊——!!”隨着饕餮一聲厲喝,正與檮杌激戰的黑衣人胸前破出一柄長刀, 血花爆了檮杌一臉。
“大師兄, 當心!”
饕餮嘴角扯出一絲弧度, 看也不看便刺出另一柄劍, 劍鋒斜刺而出, 腳步迴旋,又是一刀割斷那人咽喉。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的敵人重重跌在泥漿之中。
饕餮拍了拍袍袖, 將檮杌扯到身後。
四野俱寂,趙洛懿旋腕收了兵器,注視虛空,沉聲道:“出來。”
“咱們樓主親自發話,再不出來,可要動真格的了。”饕餮笑揶揄道,藉着內勁,那說話聲於一裡外仍能聽見。
李蒙霍然停下腳,回頭只看見蒼茫草叢,前方已有稀疏燈光散落在大地上,從高地望下,大抵是個人口不多的村落。
“師弟,你累不累?”曲臨寒滿頭是汗。
李蒙也一背汗,不住喘氣,“還、還好,怎麼下去?”李蒙面前是數十米高的崖壁,近在咫尺的村落在山坳之中,看着近,實則不知要繞到哪裡才能下去。
“我去找找路,你等會兒。”曲臨寒去而復返,伸出手,“把劍借我使使,你要是累了就睡會。”
一路沒命狂奔,李蒙早已經累得不行,聞言也顧不得滿地的泥,一屁股坐在地上。懷裡嬰兒精神奕奕地抓着李蒙的頭髮把玩,李矇頭發也亂得不成樣子,看着嬰兒懵懂無知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知道趙洛懿那頭怎麼樣了,方纔李蒙隱約聽見饕餮的聲音,現在沒見人來,想必是自己聽岔了。
李蒙長長呼出一口氣,拍了拍嬰兒的腦袋,低聲喃語:“安全了,不用怕了。”他抿了抿乾裂的嘴脣,只覺得胸中呼吸時隱有疼痛,喘了幾口氣,李蒙靠在樹下閉起眼,很快就有了睡意。
自暗處踱出個身影,陰翳遮住那人,影子卻長長拖曳於地面。
影子執起未出鞘的劍,猛然落下。
李蒙一聲悶哼歪倒下去,伴隨着嬰兒激烈的哭聲。
曲臨寒彎下腰,自李蒙懷中抱出那孩子,他師弟緊緊閉着眼睛。曲臨寒猶不放心,再次舉劍將李蒙徹底打暈。嬰兒被曲臨寒綁在背上,手不住扯曲臨寒的頭髮,他卻渾然不覺,眼神一時片刻也不離開李蒙。
他架起李蒙,站在崖壁上,一腳踹在李蒙小腿,同時託在李蒙腋下的兩隻手鬆開。
一壁枯草四散,李蒙無聲無息沿着山壁滾落下去,直至看不見蹤跡。
曲臨寒沉沉目光凝望被壓倒又再次立起的荒草,以輕不可聞的聲音嘆息道:“再見了,師弟。你放心,我一定會將師父所擁有的一切繼承下去,發揚光大。”
此時,站在趙洛懿面前的,是千里迢迢追襲而來的蔡榮,他微微睨起眼,手中長木倉挑翻地上黑衣人的屍體,輕飄飄一眼掃過。
“難怪皇上想要你們。”蔡榮嘴角顯出陰測測的一絲笑,“本將軍要一個人,把李陵的兒子交出來,這些人命債,就不同你們算了。”
他身後二十餘人沉默站着,各自戒備,沒有得到命令之前,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當年李家謀逆的案子早已經結了。”說話的是趙洛懿。
此前兩人在靖陽侯府有過一面之緣,蔡榮神色變幻莫測,像是想了起來。
“可是有漏網之魚。”
“那就是蔡將軍辦事不力。”趙洛懿道。
蔡榮倏然眯起眼,神色陰戾,眉宇間一股不耐煩,“老子要人。”
“人不在。”趙洛懿絲毫不讓,不動煙桿,一腳勾起散落在地上的無主兵器,那是一把長刀,寒芒自蔡榮眼皮上劃過。
蔡榮臉皮抖動,粗大的手指骨節在槍桿上摩挲。
“想以武犯禁?奉勸各位還是掂掂自己斤兩,不要自不量力。”久經風沙磨礪出的粗獷面容朝着趙洛懿,蔡榮目露兇光,殺氣凜然逼人。
“蔡將軍,久仰久仰。”饕餮笑走上來,衝蔡榮抱拳。
“哪兒來的小嘍囉,一起上吧。”蔡榮冷笑道。
“慢,蔡將軍征戰沙場多年,手底下斬殺外敵無數,小民等絕無意冒犯。況且,陛下與十方樓定下比武之約,這位是我們樓主,請蔡將軍高擡貴手,賣小民等一個薄面。李陵案已經了結多年,真要翻起舊賬來,怕也有治軍不嚴放了一條漏網之魚的嫌疑。蔡將軍威名赫赫,舉凡大秦子民,誰不敬服,真要與個區區小子計較起來,難免讓人笑話。您說是不是?”
蔡榮冷哼一聲,“把你們都殺了,就不會有人笑話了。”
“你上戰場的時候,廢話也這麼多?”趙洛懿拉開架勢,表情卻淡漠,“人是我的,就算你是當今皇帝,要拿我的人,也要問問我手裡的劍答不答應。”
“幹!”安巴拉大吼一聲,遺憾道:“怎麼少祭司大人不在!”
“……”疏風拽着檮杌往安巴拉身後躲,囁嚅道:“師父,咱們還是避一避。”
檮杌薄脣緊抿,執起兵器,掌劃太極,不動聲色地推開疏風。
饕餮無奈地抖了抖眉,“誰叫師弟現在是樓主了呢。”
蔡榮大喝一聲,飛身躍前,長木倉舞得銀亮。
雨水頓時四濺,隨蔡榮手中木倉刺出,他的手下也齊齊動手。
十招以內,蔡榮已感吃力,長劍自肋下刺來,蔡榮腰向後方彎折,堪堪避過,滾得一身是泥,狼狽至極地翻身,一掌撐地,從懷中摸出竹筒,扒開蓋子。
饕餮飛起一腳將人踹翻,神色劇變,大喊道:“找地方躲避!這廝還有後手!”
趙洛懿手中劍勢凌厲,招招斃命,直取蔡榮咽喉、左胸、右肺,消得片刻,蔡榮已渾身負傷,拼着一口氣,躺在地上裝死,待趙洛懿近前要給他致命一擊時,長木倉霍然刺出。
趙洛懿腰側負傷,卻渾然不覺,再度撲上。
未料到趙洛懿只攻不守,蔡榮忍不住心頭痛罵,連連後退。
嗖然一道亮光破開黑夜,接着火箭鋪天蓋地射來,猶如星石墜隕爆發的一場災難。
“檮杌!”饕餮一聲斷喝,伺機衝出,咬牙將人拖入井中。
檮杌於昏沉中感覺到身體不再下沉,低頭一看,只見饕餮兩足兩掌踞於溼滑的井壁上。下方沉寂無波的水面時而被頭上飛過的火鏃照亮。
檮杌抖着手,拔出左肩所中之箭,那一聲悶哼只有近在眼前的饕餮能聽見。檮杌被迫騎在饕餮的脖子上,他身上傷口不止一處,失血帶來的疲憊和軟弱難以言表。
饕餮感到檮杌的手在摸自己的臉,聲音沉穩:“坐好,你小時候,師兄不是常這麼揹着你嗎?”
“那已經是太久以前的小時候。”檮杌失笑道。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記憶裡饕餮還是未脫稚氣的一張小圓臉,因爲長得清秀,樓里人都不服他。
“沒事,下雨,這箭射不了太久。”饕餮的話聲猝然停頓,他手指腳趾都已磨破,尖銳的疼痛也沒能讓他皺一點眉頭。
“師弟近來可是瘦了?”
略帶揶揄的話落在檮杌耳朵裡,他一時間有些恍惚,師兄弟二人,已經太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說過話。從薛豐被饕餮利用保命,再到饕餮竊取十方樓,率衆離開,他們早已走上不同的路,且越走越遠。
檮杌不吭聲,饕餮又道:“等十方樓得了朝廷特許,生意做起來,賺了錢,只管問師哥要錢使。”
檮杌低垂眉睫,心裡咀嚼起饕餮說的話。
上方忽然傳來一聲暴喝,緊接着一聲痛呼。檮杌變了臉色,井口一條繩索垂落至他的眼前,疏風灰頭土臉伏在井邊,大聲叫道:“師父,大師伯!快上來!二師叔來了!陳將軍也來了!咱們不用打了!”
破廟四面漏風,升起的火堆照亮霍連雲奄奄一息的臉,他不安地枕在趙洛懿腿上,手在地上摸索,眼見要摸到火焰上去,趙洛懿這才伸手握住他,就再也無法擺脫,被那人死死攥着。
“還好沒毒。”饕餮替檮杌包上傷口,躲避一般地錯開眼。
檮杌繫上袍子。
“多有冒犯,諸位有什麼需要,儘管拿着這面令牌,向各地守軍求助。”陋室之中,連匆忙趕來的陳碩臉上也留了血痕。
趙洛懿瞥他一眼,疏風端正地接過令牌,接到師父眼色,遞給趙洛懿。
“待靖陽侯醒來,請趙兄替我帶句話。”
趙洛懿擡頭看陳碩。
“太后娘娘多年不曾見過霍老太君,已派人接老太君進宮小住,希望靖陽侯年前能趕赴宮中,以盡孝道。”陳碩說完,便按劍離去。
蔡榮早在馬上等他,甚是不滿:“多管閒事。”
“你也鬧夠了,聖上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聖上,再要欺他年幼,恐怕你我,是他頭一個要除去的。”陳碩肅容,口中一聲清叱,再不理會蔡榮,打馬而去。
一衆兵馬擁着蔡榮緩慢坐在馬上前行。
驟雨初歇,棗紅色大馬被青光籠罩着,蔡榮不悅地抿緊脣,遙遙望了一眼隱匿在薄薄晨曦之中的羣山,勒馬的大掌一緊,伴隨嗤笑:“憑他能將本將軍怎樣。”遂搖了搖頭,緩步跟上前去,只覺大仇未報,不甚快意,卻礙着陳碩的臉,只得秋後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