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靖陽侯府,趙洛懿朝兩個少年吩咐:“隨便找間車馬行,僱一輛馬車,不用車行的馬,這兩匹馬套上。”
馬繮交到李蒙手裡,黑貓從李蒙背後的大包裡探出頭,警惕地打量趙洛懿。
“我們在哪裡會合?”曲臨寒問。
“辦好以後來十方樓找我,李蒙跟着你去辦事,你跟着李蒙回來。”趙洛懿按了按李蒙胸口,“不要怕花錢。”
李蒙點頭,看着趙洛懿先走了,才催促曲臨寒去車馬行。
兩兄弟一邊走一邊問,路上李蒙給黑貓買了一袋炸小魚。
走了沒一會兒,曲臨寒停住腳。
“到了嗎?”李蒙問,把油紙袋子朝曲臨寒一讓,“吃嗎?”自己嘴裡全是炸魚,說話聲含糊。
曲臨寒嘴角抽搐,意思意思拿了一條吃,不喜歡魚腥味,沒再要。他朝旁努了努下巴,“那裡。”
李蒙搖頭晃腦到處亂看,跟着曲臨寒走進車馬行。曲臨寒前去找夥計辦事,兩匹馬都交出去給曲臨寒牽,李蒙就坐在門外,四處張望。靈州街面可容十六匹馬同時通過,人聲鼎沸,很是熱鬧,是離大秦都城中安最近的一座城。
爲什麼趙洛懿不用十方樓的車馬,要在外面另外找一家呢?
黑貓輕巧地從包袱裡躍出,像只肥鴿子蹲坐在李蒙身邊,爪子一下下扒拉李蒙的袍袖,李蒙只好給它魚,一個沒注意,貓跳起來把袋子打翻,灑了半包魚出來。
全是灰,也不能再撿回去吃,李蒙痛心疾首地拍了一把貓頭,側身察覺到身後有人進去,忽然聽見一個讓他渾身哆嗦的聲音——
“叫你們當家的出來,昨天問你們預定的十八匹好馬,什麼時候能走。”
夥計殷勤地出來招呼。
李矇頭也不敢回,抱起黑貓,飛快從車馬行招牌底下鑽出去,鑽進側旁小巷,縱身一躍,看見車馬行後院裡,曲臨寒在等夥計給馬套上車轅。
李蒙吹了個口哨。
曲臨寒想事正在出神,聽見有人說話,扭頭一看,都是些外族人,和夥計說話:“你們生意真興隆,是樁大的吧?”
夥計順手給兩匹馬刷毛,笑道:“哪裡,小本買賣,小公子是買還是租?”
曲臨寒想起錢在李蒙那裡,吩咐夥計稍等,出去找李蒙。大堂裡只有一名算賬的在打算盤,門檻上灑了幾隻炸魚,李蒙不知去向,眉毛登時糾結起來,曲臨寒想去追,裡面夥計又走了出來,走不脫。
曲臨寒不好意思地對夥計笑笑,做了個手勢讓他等等。
夥計靠在櫃檯邊,偷偷留意曲臨寒的舉動。
門外傳來兩聲貓叫,曲臨寒走出門去,看見李蒙躲在隔壁曬面線的架子後面,藏頭露尾就是不走過來。
“躲着幹什麼?給錢!”曲臨寒走去拽住李蒙的肩,把人扯出來,李矇眼角餘光瞥見鋪子裡沒有外族,才把錢袋掏出來給他,“套好了嗎?從後門出去。”
曲臨寒奇怪地看他,“不從後門出,要把櫃面踏平嗎?”
李蒙訕訕笑了,推曲臨寒進去,曲臨寒忙問:“租還是買?”
“你看着辦,師父的銀子,省點花!”
曲臨寒嘴角抽抽,想了想,問過價錢,又翻了翻錢數,對夥計說:“買了,趕緊套上,我還有事要辦。”
黑貓竄到李蒙肩頭,死活要去撿魚,李蒙看了眼裡面沒有那幾個外族人,便讓它下地叼了幾條,趕緊把貓塞進包袱裡往後門去。
曲臨寒駕車從後門出,一眼望去巷子空蕩蕩的,正莫名其妙,聽見兩聲貓叫,循聲看見李蒙躲在一根大燈柱後面。
李蒙探頭探腦好像在躲避什麼,曲臨寒回頭看,沒有一個人。
“你趕車嗎?”李蒙坐上了馬車,微微喘着氣。
“要麼你來?”曲臨寒遞過鞭子。
“不,還是你來吧。”李蒙把車門一閉,緊張過度之後,餘下的是精疲力竭,就往車廂裡倒去,黑貓靈活地從李蒙身下鑽出,蹲在旁邊舔毛。
李蒙扒開車板後的簾子,只露一條縫,看見車馬行掌櫃帶着外族人出來,他們好像要去什麼地方,對了,馬,他們要了十多匹馬,應該會帶他們去馬場。李蒙鬆了口氣,咚一聲躺在車裡,舒展手腳。
車身陡然一晃,接着停了下來。
李蒙從車裡探出個腦袋,聲調上揚:“到啦?”
對上曲臨寒爲難的臉:“十方樓在哪兒?”
“……”於是只好換成李蒙趕車,曲臨寒回車廂裡抱着貓。李蒙車趕得搖來晃去,第三次被曲臨寒從溝裡把車輪子推出來之後,終於駛入十方樓所在的街道,李蒙興高采烈地轉頭對曲臨寒說:“馬上到啦,要是師父事情辦完了,再去買一包魚乾,你的貓叫什麼名字,它太能吃了。”
“沒名字,你隨便叫。”曲臨寒毛躁地抓了把頭髮,他的頭髮隨不穩定的車廂顛簸得亂七八糟。
“那叫肥圓可以嗎?”
“不行。”
“胖子?”
“……”
“黑胖子?以前我聽人說,黑貓腳上踏着四隻白,是爲父母戴孝,養着不好。”
曲臨寒死了爹,他娘是早死的,後來小娘也死了,莊子裡也死了不少人。這貓是誰帶來的他也搞不清楚了,孃的,沒準就是爲了搞垮他王家莊。
“不過都是瞎掰的,要不然叫小魚乾怎麼樣?我覺得黑胖子比較合適。”李蒙絮叨的聲音停了下來,他跳下車,打開車門,抱着肥貓,讓曲臨寒在車上坐着,“我去看看,他們不認識你,見了會問東問西。”
一扇老舊木門緊閉,李蒙上去敲門,沒片刻,裡面的夥計一邊問誰一邊開門。
“蒙子!”李蒙大聲答應。
活計一把把李蒙拽進門裡,曲臨寒聽見李蒙呼救的聲音,像是被人胖揍了一頓,不過想着李蒙愛說笑,也許是誇張。
“聽說你大哥來接你。”雖然同樣是十方樓的活計,也有正經只幹活不經手不乾淨生意、不會武功的人。
眼前兩個少年羨慕地靠在門邊看李蒙收拾東西。
“是啊,這回不用留下來做苦力了。”李蒙笑說。
“你做的算苦力,我們就算苦役了!你小子成天就知道偷懶,什麼時候出過力!”夥伴忿忿道,想着李蒙走了再不用被他半夜夢遊怒號的聲音吵醒,緩過來一口氣。
“是啦是啦,都虧你們了。”李蒙想了想,摸出趙洛懿的錢袋子,挑出兩錠碎銀子,給兩個夥計分了,“這大半年,謝兄弟們照應,我李蒙永生不忘二位幫我幹過的活,吃過的饅頭。”
倆夥計訕訕,沒想到有意外之財,一邊給了李蒙一拳。
另一件院子裡,賬房內光線陰暗,趙洛懿手中夾着一張紙,上面有接近二十人的名字。
“暫時有這些人,不敢彙報給老樓主知道,他現在身子已是風中殘燭,怕撐不了……”賬房先生柴靳讓趙洛懿冷厲的目光看了一眼,立刻住嘴。
“有勞柴叔。”趙洛懿收好名單,轉身出去。
柴靳終於鬆了口氣。
“還有件事。”趙洛懿看見柴靳在擦額頭冷汗,漠然道:“柴叔你覺得熱?”
“啊,這不是,仲春已至,慢慢就暖和了,萬物復甦,要是老樓主身體好起來,弟兄們都會安心些,也好穩定樓里人心。”柴靳道,“還有何事?”
“這些人可還在瑞州?”趙洛懿問。
“都在,我已經通知了饕餮,暫時沒有派給他們任務。紅楓、谷牧、安和志三人出任務便失蹤了,後來才查知與肅臨閣勾在一起,便沒再回來過。樓裡有不少機密,你也知道,動輒牽扯甚廣,不到時候,讓今上查知,恐怕會引起時局動盪。倒是不擔心官員,北狄人被打出去之後,一直虎視眈眈,要是再像三年前……”柴靳手攏在袖子裡,嘆了口氣。
“回去後,我會處理。”
柴靳擡起已有些發黃渾濁的眼睛看趙洛懿,搖頭道:“真要是叛了,也留不得,你只管放手去做。”
趙洛懿“嗯”了一聲,道了聲告辭,給柴靳關上門。
“師父!”樓下李蒙在院子裡坐着。
趙洛懿嘴角不自覺牽扯出個極細微的弧度,躍下樓梯,右手於身後瀟灑一託,穩穩當當落在李蒙身前。
“走。”趙洛懿邊走邊問李蒙,“花了多少錢?”
“不知道,讓曲臨寒去辦的,買了一輛馬車。對了,後院裡兩個一起幹活的夥計在,給了他們一人一點碎銀,謝他們照顧。”
趙洛懿點頭,“應該的。”
“這趟準我見太師父嗎?”李蒙沒見過溫煦,但從趙洛懿的形容裡,有點想見溫煦,也許因爲他是照顧趙洛懿長大的人。
“到了再說。”趙洛懿把李蒙推上馬車,讓曲臨寒也進去坐着,他趕車。一聲響亮的“駕”之後,趙洛懿轉身對車裡說,“到了城門附近南大街,曲臨寒,你到車下躲着,手勁怎麼樣?”
“可以。”曲臨寒看了李蒙一眼。
“別緊張,掉下去師父會救你。”李蒙說。
“我會停車讓你抓牢再走,掉下去我就不管了,今天必須出城,明天蔡榮的人馬堆在靈州,你就完了。”趙洛懿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
“……”李蒙遺憾地看着曲臨寒,把黑胖塞到他懷裡以示安慰。
不過設想中的危險沒發生,剛好趕上城門口士兵吃午飯,巡查鬆懈,隨便看了一眼車裡,就放行出去。
馬車出了城,風馳電掣駛向西北方向。
約摸盞茶功夫,曲臨寒終於受不了了,在車下發出大叫:“停車!再不停車我就死啦!”
曲臨寒灰頭土臉地從車底下爬出,李蒙哈哈大笑,被趙洛懿支使去找點水,馬車就停在野地裡,不遠處有一條溪流,溪水流動的聲音在這裡能聽見。
看李蒙走遠,趙洛懿才從懷中掏出金簪和玉佩,向曲臨寒問:“這兩樣是誰的?”
“我爹送給小娘的。”
“你爹有錢。”
“都被姦夫捲走了。”曲臨寒哂道。
“都是普通飾物,王霸沒在上面做什麼手腳?”趙洛懿問。
曲臨寒眸光閃爍,低下頭握住臉,似乎很不想提起他小娘,不過還是答道:“我爹把小娘當心尖肉那麼疼,不會做手腳,要做手腳也是對我娘。”
趙洛懿沒有多問,不遠處李蒙把裝水的竹筒掛在手腕上,回來了。
李蒙心不在焉給曲臨寒衝臉,水順着曲臨寒的鼻樑,衝到額頭上,曲臨寒像趕蚊子似的洗臉。
水珠滾過皮膚折射出的光讓李蒙腦中浮現起趙洛懿性感的雄性軀體。
“李蒙!往哪兒衝!”
李蒙回過神,看見水已經順勢衝到曲臨寒脖子上去了,弄得他前襟都是水,連忙幫他擦乾淨。
兩個上了車,曲臨寒凍得直哆嗦,李蒙把貓給他抱着,黑貓嫌棄地掙扎出來,腦袋扎進李蒙兩腿之間取暖,不再動了。
曲臨寒只好忍着,到了夜裡,李蒙看他冷,勸他穿自己的衣袍,換了乾燥的衣服,稍微覺得好受些。李蒙已經靠着車板睡着,馬車仍然不停前行,車身顛簸,車門呼啦啦拍個不停,每當那條縫隙展開,曲臨寒便迷迷糊糊看見趙洛懿偉岸的背影,在曲臨寒的幻想裡,窮奇應當是一頭暗含兇殘的狼,不過閉上眼,他又總看見趙洛懿對待李蒙的態度,冷淡之中,卻有無限親暱。要是以後趙洛懿也肯如此護着自己,就給他當徒兒一輩子端茶遞水,老了送終,死了哭靈,也沒什麼不好。
曲臨寒側着身換了個姿勢,頭枕到李蒙腿上。
同一天,從靈州放出的信鷂飛往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