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一場有着衆多參與者的聚會。
正是因爲如此, 在這間很寬敞的會客廳裡待着的人全都在今天晚上和彼此起碼說過一兩句話。
但是伊蓮妮顯然並沒有在和這些人介紹林雪涅的時候說出有關她戀人的信息。
這或許是因爲今天傍晚時林雪涅聽到她提起“帝國中央保安局副局長”時的反應。
又或者是因爲, 帝國中央保安局副局長並不是一個會讓來到這裡的人喜歡的職務。
在布爾夏德如此直接地說出了林雪涅的“隱藏身份”後,那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在林雪涅保持沉默的數秒鐘之後張口打算說出些什麼, 但林雪涅的聲音卻比她先一步地到了布爾夏德王子的耳中。
“是的。”
這便是林雪涅所給出的回答, 雖遲了片刻, 卻沒有帶上怯場的感覺。
而後, 普魯士的這位王族便在審視了林雪涅片刻後說道:“看起來,你們現在還一起。”
這一次,林雪涅的回答就快多了,她在這些有着貴族血統的,沒落的名流的注視下帶着笑意道:“對。只是到了這個時候, 再想要完成當初的婚約就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了。”
布爾夏德當然能夠明白林雪涅話中的意思,本意並不是爲難這名異性的王子很快就向她表達了歉意。
可隨後,他又因爲想起了他的那個表親而無法不說出些什麼。
布爾夏德:“艾伯赫特·海因裡希·格羅伊茨伯爵, 他在很多年以前就加入了納粹黨。那時候他的選擇就讓我們都很難以理解。他出身高貴,是海因裡希親王的外孫。他不應該被那些口號和暴力所迷惑。但他不僅加入了納粹黨,還成爲了希特勒的近衛。這不是像他這樣的人應該做的。”
林雪涅:“請原諒, 布爾夏德王子。”
還未等布爾夏德說完那些話語,林雪涅就打斷了他。
這或許是一件能夠稱得上無禮的事, 但林雪涅卻覺得此刻她必須這樣做。
她問對方:“請問您是在當着一位女士的面批評她的戀人嗎?”
雖然普魯士的王室已經衰弱了很多年了,但布爾夏德也的確還沒有遇到過會在打斷他之後對他說出如此反問的年輕異性。
那讓他看了一會兒, 但在那之後,他還是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恐怕是的。”
林雪涅接着問:“那請問,在那之後, 您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認同您,以及附和您的話語嗎?”
“我想我或許是有些好奇。”面對林雪涅那顯得有些咄咄逼人的連續問話,普魯士的王子並沒有被激怒,而是十分真誠地說道:“在放棄了家族帶給他的榮耀後,現在的格羅伊茨伯爵已經成爲了帝國中央保安局的副局長。”
當布爾夏德說到這裡的時候,他不得不停頓了一會兒。那是因爲在場的消息並不那麼靈通的人不禁發出了驚呼聲。
顯而易見的是,納粹的宣傳部向來就不喜歡向人民宣傳那些有着貴族血統的軍官。
而當艾伯赫特以黨衛軍武裝部隊的一名前線指揮官的身份一躍成爲帝國中央保安局副局長的時候,納粹的宣傳人員也同樣沒有提及他姓氏後面的伯爵頭銜,以及他祖輩的顯赫出身。
這就讓艾伯赫特的貴族身份與他在納粹的官銜在相互碰撞之後引起的來自於很多人的,不可思議的聲音。
要知道,德意志的這些貴族都相當重視自己家族的榮耀。
哪怕是納粹黨所可能會給予的巨大利益和權勢都無法讓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選擇加入納粹黨。
而現在,這些人卻是直接聽說了海因裡希親王的外孫成爲了帝國中央保安局的副局長這件事。
但布爾夏德王子的話語還在繼續,他說:“我認爲您這樣的女性一定會明白‘帝國中央保安局’意味着什麼。考慮到帝國已經和你們的敵人日本結盟,您真的不會在格羅伊茨伯爵殘忍地對待‘帝國的敵人’時感到害怕嗎?”
一旁的伊蓮妮已經叫出了布爾夏德的名字,並示意王子不要再接着說下去了。可這位普魯士的王族只是稍作停頓,而後便在伊蓮妮試着引開話題的時候說道:
“雖然這樣的事發生的可能性很小,但如果某天格羅伊茨伯爵接到了要逮捕您的命令,我認爲他或許只能選擇遵從。”
“但那就只是艾伯赫特需要考慮的事了。如果您不是他,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認爲您就不需要提前爲這樣的可能而擔憂了。”
既然林雪涅已經選擇了毫不示弱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那她便再不可能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了。
但是在她轉身之後,她卻沒有向前邁開腳步。
在背對着那位其實並沒有那麼討人厭的普魯士王族時,有許多話、許多念頭從林雪涅的腦袋裡冒了出來。
於是她又回過身來,並甚至還又走近了布爾夏德幾步。
當參加聚會的人還以爲這個年輕的女人在盛怒之下想要對王子做出些什麼失禮的事時,林雪涅再次開口,並用十分平穩的聲音說道:
“如果您不是他,就不應該去猜測他對於某件事的想法,以及他做某件事的意圖。”
對此,布爾夏德微微點頭,卻不知是在對林雪涅的這句話語表達贊同,還是在告訴對他聽到了。
可如果說,林雪涅的這句話還只是在維護她的戀人,那她的下一句話就有着很強的攻擊性了。
她說:“在我看來,艾伯赫特所做的這一切,或許是爲了讓他能夠在某件重要的事到來的時候,做到不必只能選擇‘遵從’。”
林雪涅的這句話讓眼前的這位王族眼睛裡全然沒了哪怕只是禮節性的笑意——要知道,這位王子剛剛纔因爲他德意志王族的身份而被迫調回後方並被解除了軍職。
但在那之後,林雪涅只是向對方微微欠了欠身便轉身向着門口的方向走去。
當她經過伊蓮妮的時候,她不禁輕聲對把她帶來這裡的那個女孩說了聲對不起,而後就走出門去。
見此情景,伊蓮妮也不由地對她的這些朋友們說了抱歉,而後便快步追上林雪涅。
與此同時,讓林雪涅在那麼多人的面前也十分堅定地維護了的綠眼睛貴族也離開了帝國中央保安局的大樓。
這對於戰時柏林的很多人來說,已經是一個相當晚的時間了。
但如果對於艾伯赫特來說,今天的他卻是已經比昨天早了很多回家了。
雖然沒有就此做過約定,但他的確和自己的戀人在同樣的時間離開了自己先前待的那棟房子。
但因爲艾伯赫特能夠有座車帶他回去,因而當他在晚上十點半到家的時候,他所看到的便只能是沒有一盞燈開着的房子了。
只是林雪涅在出門前留在桌子上的紙條卻還是能讓這個男人明白,近來他既渴望,又想逃避的那個女孩到底去哪兒了。
【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很久沒見的朋友,她說要帶我去參加派對。——你的雪涅】
看到了這張紙寫着簡單字句的紙條,艾伯赫特終於放下心來。
而後他便拿着這張紙條在客廳的大桌子前坐下來,並把這短短一行的熟悉的字跡看了又看。
當他因爲林雪涅在那句話末尾處的署名而想起前一天晚上對方在他關燈之前看向他的那個眼神,他便有了想要吻一吻紙條上那個名字的衝動。
而後,他就這樣做了。
可這樣的一個舉動卻絲毫緩解不了他對於戀人的思念。
彷彿當他還留在那棟冰冷的、血腥的大樓裡的時候,他還能麻痹自己的神經。
可一旦他回到兩人一起生活的這間房子,他便再也無法做到那一點了。
也正是因爲如此,當他不得不逃避自己深愛着的人時,他的內心纔會更爲困惑,更爲搖擺不定。
他就這樣坐在那裡,只是看着手上的這張紙條就任憑掛鐘上的分針轉過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等他回過神來去擡頭看了一眼時鐘之後,他又會爲戀人擔心起來。
現在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柏林的街道早已漆黑一片。
她是不是會在夜晚的柏林迷路?
她會不會在只有月光能給人指明方向的道路上被騎着車的路人撞到?
只要一想到這種可能,艾伯赫特便會在屋子的客廳裡坐立不安起來。
如果說還有什麼是能夠讓他稍稍放下心來的,那就是他在離開保安局的大樓時沒有接到英國皇家空軍可能會在今晚來襲柏林的預警。
於是綠眼睛的貴族便只能通過戀人所留下的那句簡單的話語推測她此時可能在哪兒。
可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想不到林雪涅在下班路上遇到的那個“很久沒見的朋友”究竟是誰。
就在艾伯赫特越來越着急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讓他無論到何時都忘不了的,熟悉的腳步聲。
等到他意識到那就是他此刻在等待着的人上樓時的腳步聲時,他連忙走出這間公寓,並衝下樓去。而當他看到那雙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時,他險些就與對方撞到了一起。
但還不等爲對方擔心了半個多小時的艾伯赫特先開口說些什麼,他的戀人就已經在認出他來之後撞進他的懷裡。
“雪涅?”
戀人的這個反應讓艾伯赫特有些不確定起來,於是他只能帶着疑惑叫出對方的名字。可那隻能讓林雪涅把他抱得更緊。
於是不打算在樓道里向對方多做詢問的艾伯赫特便直接把人抱了起來,並就這樣一步步地走上樓去。
“你出來的時候連門都沒關。”
當看到從門的縫隙中透出的那道光亮時,林雪涅用那聽起來有些悶悶的聲音這樣說道。
在抱着人回到家之後,把門關上了的艾伯赫特很快向對方坦誠道:“因爲我很着急下去看你。”
可這樣的一句話卻又是讓林雪涅不高興了。
她板下臉來,並拍了拍對方,讓她的綠眼睛男孩把她放下來。
“你怎麼會着急來看我。”
林雪涅才一落地就說出這樣賭氣的話語。
可隨後,還不等她把話繼續說下去,她就發現自己的戀人已經這樣盯着她看了好幾秒了。
那讓林雪涅抿了抿嘴脣,並放棄了和對方發一通脾氣的打算,打算就這麼去換衣服洗澡了。
在她轉身的時候,她聽到戀人對她說道:“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可這句發自內心的讚美的話語卻又是讓林雪涅感覺自己氣不打一處來,她轉回頭就是一句:“漂亮又有什麼用!難道你還會多看幾眼嗎!”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就都愣住了。
林雪涅深吸氣了好幾次,她似乎覺得這樣的話語太過分了。
畢竟……畢竟她的男孩今天還算早歸了,而且對方也的確沒做什麼能惹她生氣的舉動。
但想着想着,她又會覺得委屈。
她還因爲昨天的、前天、以及大前天的艾伯赫特而感到生氣。
可她又實在是沒法對自己心愛的人說出更傷人的話了。於是她只能轉過身去,不理對方。
但在她真的這樣做了之後,她會感覺到身後的那個不知所措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在確定她此刻不想拍開自己後,這個那人才從她的身後擁住了她。
於是那一刻林雪涅便再也無法因爲自己對這個生起的那些氣而去抗拒對方了。
她甚至在那些感情涌出的時候一下轉回身去抱住那個人,並把臉埋在對方的肩膀上,彷彿控訴對方一般地說道:
“你怎麼能這樣讓我生氣又讓我那麼心疼呢?”
【你讓我覺得心疼了。】
當這樣的話語僅僅是輕輕碰了一下艾伯赫特的心防便不受任何阻攔地衝進他的心裡,他會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情。
於是他只能不斷地向戀人重複出那句簡單而單調的“抱歉”。
林雪涅:“我今天見了很多人。他們全都不理解你。”
艾伯赫特:“沒關係的,我不在意。”
這當然是一句能讓林雪涅找到很多反駁的話語,但在今天晚上,她卻不想再去把那些話語說出來了。
當她慢慢鬆開對方,並看向那雙依舊對她訴說着愛意的眼睛時,她說道:“有一句話你曾經對我說過。但那時候它讓我們很不愉快。可我卻覺得,現在我可以把這句話也對你說出來了。”
林雪涅把那縷幾乎要遮到對方眼睛的金色髮絲往後撥去,並說道:“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我的任何幫助,我都可以爲你去做。”
綠眼睛的貴族當然記得他是在什麼時候,又是在什麼地方對眼前的這個女孩說出的這句話語。
那時的他還沒有和那個黨衛軍的女孩解除婚約,也還以爲兩人之間不會再有開始。
可是此時此刻,當同樣的話語從林雪涅的口中說出的時候,曾經的絕望卻變成了希望。
而後,林雪涅又說道:“如果你想要知道什麼,有關現在的,有關未來的。我也總是就等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