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來柏林爲他整理遺物的時候看到了他保留着的, 您寫給他的信。信上有您的地址。考慮到您同樣也和弗蘭茨相識多年, 並且直到最後都依舊是彼此忠實的朋友,我認爲我應當來通知您這個消息, 並邀請您去參加弗蘭茨的葬禮。但是寫信通知已經來不及了, 因爲葬禮明天就會在布拉格舉行了。所以我特意在回布拉格之前過來您的家, 把這個消息帶給您。”
…………
由於慕尼黑距離布拉格路途十分遙遠, 爲了趕上卡夫卡的葬禮林雪涅不得不在今天晚上就出發。
在她聽完馬克斯·勃羅德所說的那些話之後,她和艾伯赫特停止了先前的那些可能連爭吵都算不上,卻是很難就這樣輕易地解開兩人之間心結的爭執。
她告訴艾伯赫特,她可以自己一個人去出席弗蘭茨·卡夫卡的葬禮。但是她的戀人卻說什麼也不答應在這樣的時候讓她一個人去到離他這麼遠的地方。
尤其……那個地方還是布拉格。
他最初遇見這個滿身都是秘密的女孩,也再次與她重逢的地方。
事實上, 當林雪涅慢慢成爲他真正的女友,並且也變得如此真實,彷彿他只要伸出手就能夠觸碰得到之後, 他就一直在試圖將自己的戀人帶離布拉格。
那是因爲,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存在着這樣一種恐懼——他的女孩最初在那裡出現,也必定會在那裡消失。
儘管此時的艾伯赫特還未能夠意識到這種深藏內心的恐懼感真正的樣子, 以及他所懼怕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那樣一種隱藏在他內心的恐懼卻會影響到他所作出的很多項決定。
就好比現在,他必定要跟着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去到那座千塔之城。
即便他的上司並沒有像現在這樣, 因爲未婚妻的到來而撥給了他幾天的假,他也會連夜給自己的直接上級拍去一份電報, 說明自己需要缺席一天。
可是林雪涅卻並不知曉艾伯赫特隱藏在心底的這份恐懼。又或者說,她原本是有機會察覺到的,卻因爲弗蘭茨·卡夫卡突如其來的死訊而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去注意到那些。
她的心裡太亂了, 在這個晚上所接連到來的許多變故讓她感到無法形容的焦慮,並且也同樣讓她感到不知所措。她的腦袋裡不斷地想起馬克斯·勃羅德對她所說出的那番話。那讓她不禁僅僅地抓住身邊的戀人,並且也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夠不去焦慮地在包廂裡亂轉。
“艾伯赫特……”
當火車的車輪開過車軌時的轟隆聲不斷地響起,而夜晚也即將過去,她不禁叫出了戀人的名字,並在對方睜開那雙毫無睏意的眼睛時說道:“如果之前我和你之間的爭論,會傷害到你……我向你道歉。抱歉,艾伯赫特。我只是很害怕你會受到傷害,害怕我會失去你。”
聽到那樣的話語,艾伯赫特擡起沒有被對方握住的手,並用手掌輕輕摩挲着戀人的眉眼,然後親吻她的額頭。
“沒關係的,雪涅。我就在你身邊,你也不會失去我。我一直都在這兒。只要你不怪我,只要你不怪我,好嗎?”
可恰恰是這句話,恰恰是這句“我一直都在這兒”讓林雪涅又一次抑制不住那種強烈的不安感,並只能把臉埋在對方的胸口。
“如果……我是說如果……”
“嗯?”
當林雪涅用哽咽得幾乎要無法好好說話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時,艾伯赫特只是用近在耳旁的,讓她想要沉溺其中的聲音輕聲詢問她。
於是林雪涅擡起頭來,看向對方,並問道:“如果戰爭打響,你不會選擇逃避它,是這樣嗎?”
眼前的貴族並沒有正面回答林雪涅的這個問題,可在他的眼睛裡,林雪涅已經找到了答案。於是她吸了吸鼻子道:“那我呢?你打算讓我怎麼辦?”
這可真是一個讓人很難回答的問題。事實上,有關這個問題,綠眼睛的貴族早在自己的未婚妻向他問起之前就已想過了。但他卻覺得他的回答並不會讓眼前這個一直都沒能停止哭泣的女孩接受。
可是,他在這個晚上已經讓對方知道了太多太多他想一直隱瞞下去的秘密了。他不敢,不敢在這樣的時候再去騙對方。他也無法再去迴避這個問題,告訴對方那場她所以爲的戰爭並不會爆發。
於是艾伯赫特回答道:“我會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到戰爭結束再去接你。”
聽到這樣的回答,林雪涅都笑了。然後她搖搖頭,並在那之後抓住戀人的衣領說道:“你做不到的,艾伯赫特。你也送不走我。你在哪兒,我就會在哪兒。如果你戰死了……”
還沒等林雪涅說完這句話,艾伯赫特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並說道:“我們能不去提這個問題了嗎,雪涅?今天晚上我們已經提到它太多了。這些讓你感覺很不好。”
可在艾伯赫特說出這樣的話時,林雪涅卻不去看他的眼睛。艾伯赫特當然知道,那是屬於林雪涅的消極抵抗。
他無法阻止自己的戀人在得知那名老友的死訊後不斷地鑽進牛角尖,他也似乎並不能讓懷裡的這個人不去胡思亂想。
因此,他只能在鬆開捂住對方的手後去吻她……以最深情的,最能讓人沉溺其中渾然忘我的方式。卻只是,只是親吻她的嘴脣……
* * *
在這一天的布拉格,你只要在街上買上一份布拉格的當地報紙,你或許就會在一個並不那麼起眼的,刊登公告的版面上找到一份訃告。一份爲了布拉格當地的一位並不怎麼成功也並不怎麼出名的作家而登的訃告。
在他活着的時候,他的作品沒曾大賣過。甚至於他似乎也只刊登過一些並不很長的小說,以及散文。在這座他曾經企圖逃離,並且又愛又恨的城市裡,他作爲捷克皇家工傷保險公司高級職員的身份似乎更能夠代表他。
名字叫做多拉·迪曼特的二十歲猶太裔女孩在葬禮開始之前就已經開始不斷地流淚。
提前來到了這裡的,身着黑衣的男人們聚在一起神情肅穆地小聲交談着,並時不時地發出一聲傷感的嘆息聲,嘆息他們的這位朋友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他們。儘管他們的這位朋友還活着的時候就曾好幾次和他們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表示自己的這一生並不會走得很遠,但在認識了那個還那麼年輕的女孩多拉之後,卡夫卡整個人都變得開朗了起來,也樂觀了很多。
可沒曾想,還沒等到卡夫卡說服多拉的父親,並與自己心愛的女孩完婚,他就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那個才只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了短暫時光的女孩。
他們在談到這些的時候不禁看向那個彷彿已經悲慟得失去了靈魂的女孩一眼,可那個猶太女孩卻彷彿絲毫沒有注意到那些,她只是自顧自地坐在那裡,流淚,哭泣,並且嘴裡似乎默唸着對已經逝去的戀人所說的話。
她的樣子讓受邀來到這裡的女人們都不知應當如何去勸她,又應當怎樣才能讓她稍稍好起來一些。
就是在距離葬禮還有十分鐘的時候,有兩個對於來到這裡的人來說十分臉生的年輕人走進這間猶太教堂。那正是林雪涅和艾伯赫特。
無論是林雪涅的那張東方面孔,還是她身旁的擁有一頭耀眼金髮的艾伯赫特,他們似乎都與這間教堂顯得格格不入,並因此而引起人們的側目。
當已經來到了這裡的人因爲他們的到來而陷入竊竊私語的時候,一個林雪涅所從未見過的年輕人向她走了過來。
“您好,感謝您來參加弗蘭茨·卡夫卡先生的葬禮。請問您是他的哪位朋友?”
不等林雪涅向那位年輕人報出自己的名字,已經看到了她的馬克斯·勃羅德就向她招了招手。於是看到了對方的林雪涅很快就朝那位她已經有很多年未見的德語作家走了過去。
可是在那麼多受邀來此的捷克人與猶太人之中遠遠地認出林雪涅,這一點對於那位和卡夫卡同時代的作家來說並不難,可是當林雪涅一步一步走向他,也讓這位幾乎與卡夫卡同齡的德語作家在光線並不明亮的教堂裡看清她的樣子時,那份震撼就會是十分徹底的了。
那份震撼並不來自於多年後再見面時的巨大變化,而來自於這個人在近二十年的時光裡毫無變化,以及與記憶中的別無二致。
“雪涅小姐?”
當馬克斯·勃羅德帶着一絲疑惑叫出了林雪涅的名字之後,林雪涅向他點了點頭,並對這位多年未見的,於她而言的“卡夫卡時代”的友人說道:
“好久不見了,勃羅德先生。感謝您在昨天給我打的那通電話。”
然後,她就向卡夫卡的這位知曉她與卡夫卡之間過往的摯友伸出手,讓對方在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已與她握了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