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 林雪涅快步走向她裝着那些過期美金和那把綠眼睛男孩留給她的鑰匙的小盒子, 拿出它們,把它們放到自己的外套口袋裡。而後, 她抱着自己的外套再一次地坐到了書桌前, 翻看起了由綠眼睛的男孩親手寫給她的曲譜。
彷彿只要她看着那些跳動的音符, 就能夠聽到那些近在耳邊的聲音。
彷彿她只要閉上眼睛, 就能夠想起那個男孩在她眼前拉動琴絃的樣子。
那並不是就在昨天發生的事,而是在她臆想中的93年前的那個下午發生的。
正當林雪涅又睜開眼,看向這本曲譜的時候,時間的分針已然再一次地指向十二這個數字。她把外套搭在她的手肘上,並抱着樂譜站起身來。當她再一次地看向時鐘所在的方向時, 周圍已是一片漆黑。
可是藉着月色的朦朧,她能夠看清,這分明就是屬於綠眼睛男孩的那個閣樓。
她又一次地回到了這裡, 正如她所想的那樣。
可這一次,閣樓裡卻並沒有溫暖的燈光以及誘人的橘子味伯爵茶的香味正等着她。
她下意識地要摸出手機,用手機上的手電筒給自己照明。可是她的手機卻依舊像是之前的很多次那樣, 只要來到這個她的“臆想空間”就開不了機。因此她只能很努力地去看清周圍的景象,並一路摸過去, 在這間她曾借用過兩晚的臥室裡摸到那盞被放在牀頭邊地板上的小檯燈。
但是當柔和的燈光照亮這裡,併成爲這間佈置得略顯簡單的屋子裡最好的裝飾時, 她會產生一些疑惑。因爲她會弄不清,在這間此時顯得有些冰冷的屋子裡……牀單上的褶皺究竟是她剛剛跑來開燈時弄出來的,還是她在“那天早晨”離開的時候所留下的。
然後, 她的目光慢慢轉向這間屋子裡的其它地方。
當她的目光在這裡轉了一圈之後,她會發現她先前疊好的,綠眼睛男孩的襯衣和毛衣依舊平整地放在枕頭的邊上。
但她也不能弄清楚,這些衣服是在女傭打掃過這裡之後依舊讓它們待在這裡。還是說……應該在每週六的上午過來打掃屋子維護這裡的女傭根本就還沒來過。
在那裡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林雪涅不禁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那樣地慢慢用力,而後又在鬆手之後把自己整個人都埋入陰影中。
【我到底是怎麼了?】
她在心裡這樣問自己。
她曾經十分肯定地告訴她的朋友海蓮娜,她能分清楚現實與臆想。是的她當然能分清,因爲這裡的每一個細節都在提醒着她,這兒並非她所屬的那個時代。哪怕只是一個硬幣都能讓她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一點。
她也曾詢問海蓮娜的心理學導師伯洛赫教授,她要怎樣才能讓她的癔症變得嚴重。而對方所給出的第一條建議,就是讓她把臆想中的一切都當成是真的,並且認真對待屬於那裡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她照做了,也在把臆想中的一切當真的過程中收穫了許多別人永遠都不會擁有的經歷。
可現在,她卻並不能只是單純地享受這些了。
她開始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也開始懷疑……這一切難道真的只是她的臆想嗎?
把自己縮在陰影裡的林雪涅試着說道:“現在已經是週六了,你該出現了,小艾伯赫特。我得在今天就把這些話告訴你,否則……”
【否則,你讓我應該如何再鼓起一次勇氣,來對你說出這些。】
林雪涅用雙手撐着額頭,她閉上眼睛很用力地去想這些,可當她再次睜開眼睛,她卻依舊沒有聽到屬於綠眼睛男孩的腳步聲。
於是她走出屋子,想在這裡尋找一些痕跡。任何有關綠眼睛的男孩已經來到這裡的痕跡。
但是沒有,沒有。
弄不清楚現在究竟是屬於1926年的哪一天的她似乎只能在這裡等待。因爲小艾伯赫特在給她的那張封信上對她說了。
【下個週末見。】
如此,只要今天是星期六,她就一定能等到對方。因爲,她知道那個綠眼睛的男孩一定會在星期六的晚上就坐車來到這裡,來到布拉格,來到這間由她保管了備用鑰匙的屋子。
但是纔想到這裡,林雪涅就又皺起眉頭。她向放在地上的那個檯燈所照射出的暖色光伸出手,那讓她的手在這間臥室裡落下影子,可時空卻並未就此而因爲她的意願變得扭曲,也沒有在此時以一種足夠簡單的方式來向她證明,這裡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彷彿現在的她除了等待之外就沒有任何可以做的了。
於是她開始等待,她在這間臥室的牀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由坐着變成了躺着,甚至於給自己蓋上了被子,久到冬日早晨的第一縷光又照到了她的枕邊,她也依舊沒有等到那個腳步聲。
她實在是太困了,近乎一個晚上的等待讓她在1926年的這個早晨到來的時候甚至都沒法睜開眼睛。於是明白她所等的那個人今天已經不會來了的林雪涅又陷入了淺眠,直到街上開始嘈雜起來,她才緩緩轉醒。
在借用這間臥室裡的浴室稍稍洗漱了一番之後,她就帶上鑰匙和她的那一小疊在這個年代應該還沒有過期的美金走下樓去。
當她走過一家提供早餐的咖啡館時,她隔着玻璃窗看到一位已經上了年紀的女士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享用她的早餐,並閱讀今天的報紙。當她走過那位女士正坐着的桌子時,她把腳步放得很慢很慢,然後……她看到了那張報紙上寫着的日期。
上面寫着……今天是星期二。
也就是說,她在星期一的早晨回到了屬於她的那個時代,又在星期一晚上的午夜時分回到了這裡,從午夜時分等待到了黎明時刻。
弄明白了這一點的林雪涅突然之間很想笑,那或許是無奈的好笑,又可能是自嘲的笑。她總是慣於讓屬於這個時代的人來等待她,而她則總是急急忙忙的,在查理大橋上來來回回地疲於奔波。
現在,總算輪到她來等待了。
但是在習慣了那種匆忙以及奪命狂奔之後,等待的滋味雖過於寂寞,卻也頗爲新奇。她終於有時間在屬於這個年代的布拉格城漫無目的地閒逛,欣賞屬於舊日裡的風景。
在好好地看了看周圍的那些水果攤上的物價,以及已經營業了的那些咖啡廳裡的菜單之後,她才用她賣掉電動滑板車得來的美金兌換了一些克朗。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當年她把電動滑板車賣給那個美國佬的時候到底是得來了一筆怎樣的鉅款。這讓她只需要把那些美金兌換出去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就夠她在這座城裡滋潤地過上好幾天了。
而她也的確只兌換了很少很少的一部分,然後就去給自己買了一份捷克語的報紙、一份德語的報紙,去到人來人往的老城廣場,也像先前她所看到的那位女士一樣,一邊閱讀報紙,一邊享用她的早餐。
當她才喝了第一口熱拿鐵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到了德語報紙上的那篇醒目的報道。
《德法兩國外長共獲諾貝爾□□》
這樣的標題一下就吸引了林雪涅的注意力。因爲學習日耳曼文學的緣故,她的記憶裡是有德國在這個年代的某任外長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並且在外交事業上做出了傑出貢獻的那麼一回事。
可事實上,她對於這位外長的認知也僅限於此了,連對方的名字都沒有記得。
因此,在這個彷彿無所事事的上午,她開始閱讀起了這篇很長很長的報道。報道上不僅有這名德國外交部長的名字和生平,還有他在這幾年間爲德國所作出的巨大貢獻。
他的名字是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出生於一個很普通的家庭,卻在柏林大學和萊比錫大學學習了哲學和文學,甚至又在那之後獲得了經濟學博士的學位。
他曾短暫地擔任過魏瑪共和國的總理,又從1923年的時候開始擔任德國的外交部長。
纔看了幾段話,林雪涅就能肯定這份報紙一定是生活在捷克斯洛伐克的日耳曼人辦的,如果不是這樣,根本無法解釋一份在捷克斯洛伐克發行的報紙爲什麼會對這樣一位手段驚人的德國外長有着如此溢於言表的描述。
而一旦靜心閱讀下去,林雪涅也不由地對這名在一戰結束的七年之後就拿到了諾貝爾□□的德國外長肅然起敬。看起來,這個時代的諾貝爾□□還沒有淪落爲強權國家用來愚弄別人的玩物,而□□對於施特雷澤曼來說也的確受之無愧。
這位外長僅在成爲魏瑪共和國總理的幾個月後就結束了那場由於魯爾區被佔領而引起的,蔓延全國的經濟危機。
而後他出任德國外長。他主張讓德國接受自己一戰戰敗國的身份,並在這個基礎上通過努力而積極的外交政策減少了《凡爾賽條約》中規定德國每年都需要償還的賠款額度。不僅如此,他還憑藉德國外長的身份,不費一兵一卒就在就任的短短三年時間裡瓦解了反德同盟,並幫助德國逐漸恢復他的大國地位、也重新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
就是在幾個月以前,他還幫助德國重新贏得了法國的友誼,讓堪稱世仇的兩國重新緩和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這樣的一份德語報紙讓林雪涅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數次感嘆起這位政客的驚人手腕。在這麼一個註定了會無所事事的上午,林雪涅在吃完她的早餐後又去到附近的書店找尋起有關德國的這位外交部長施特雷澤曼的書。可遺憾的是,她並沒有找到。
於是她又帶着她買的那兩份報紙回到了綠眼睛男孩的閣樓。
在過河的時候,她特意走了查理大橋。可這一次,她卻並沒有看到時空的裂縫,也沒有如前一天晚上的那樣,在跑向查理大橋的路上就已經去到了另一個時代的布拉格。
但她也只是在走下橋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查理大橋,而後就向着她所熟悉的那個閣樓走去。可是當她回到這間寬敞又明亮的閣樓時,她會發現自己又不願意繼續去讀她還沒全部看完的這兩份報紙。
於是她在屋子裡四處轉悠起來,她在艾伯赫特的房間裡發現了那幅他還未有完成的畫。然後她很稀罕地蹲在那幅畫的前面看着畫中的自己。
還未完成的畫看起來有些模糊,可畫中她吹着長笛的樣子卻已被清晰地描繪出了出來,看起來恬靜而又美好。彷彿只要看着畫中的自己,她就已經能夠想象得到畫出這幅畫的人究竟是帶着怎樣的感情在描繪畫裡的那個人。
她抱着膝蓋蹲在那裡好久。
看着看着,她就笑了。看着看着,她就又落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