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忽然下起雨來。雨點大顆大顆的砸在地面上,濺起一連串的水花。白皙修長的手指撫上窗面,似是在隔着這一層淺淺的透明感受雨水帶來的衝擊。然後,微啓雙脣,對身後正在忙碌的服務生們說道:“今天早點散了吧。”
這染着涼意的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這間酒吧的老闆,容瑄。妖豔的粉色襯衣在昏暗的燈光下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冷清,卻襯得那人腰身更加纖細挺直,平添了許多落寞。
當初決定放棄繼承家產的時候,就被盛怒之下的父母趕出了家門。想了想,仍是去找了那人。雖然在他面前總是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可是偏偏每次遇到撐不下去的時候,仍是會想要問問他該怎麼辦。
本以爲會得到一頓臭罵,結果那人只是沉默了很久之後問了自己一句:“這樣做值得麼?”
那是容瑄第一次在程子安的臉上看到了不安。那種無可奈何的表情看得他渾身一僵。其實……他也知道吧。就算是後悔又如何……命運對他們很青睞,也很殘酷。話是對着他說的,可又何嘗不是那人在自問。
正自胡思亂想着,門外早早就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不知何時忽地出現了一線燈光。遠遠地隔了雨霧折入眼裡。思緒被這抹突然入侵的光束打斷,自嘲地笑了笑,容瑄回身向酒吧後臺走去。沒走幾步,卻聽到門被人推開,叮叮噹噹聲音的帶了雨水潮溼的氣味涌進來。
容瑄看着門口頭髮有些被淋溼的人隨即就是一愣。銀灰色的西裝,沒有打領帶,襯衣領子散散地有些凌亂,擡眼一看,雖然面容憔悴,卻是真真實實的程子安就這麼突兀地出現了在這個離B市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小小酒吧裡。
容瑄還沒從驚訝裡回過神來,程子安已經大步走了過來。站定,不滿地掃了他一眼,說道:“容二,你就是這麼開酒吧的?每個客人來了都這麼傻愣着看看就沒事了麼?真不知道LAST是爲什麼不會倒閉的。”然後竟是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的繞開他站的地方向吧檯走去。
容瑄無語。這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話說……今天不該是他和沈家千金訂婚的日子麼?難不成這麼千里迢迢地奔波就爲了來譴責自己的經營不善?這人真是……
看着眼前一句話沒有就只是一口一口喝着悶酒的男人,容瑄皺眉。一把奪過程子安手裡的酒杯狠狠按在桌面上。
“既然這麼心不甘情不願,你又何苦非要跟那什麼狗屁的沈家聯姻。當初你一個人不也把那個破破爛爛的安升撿回來了?!現在反而畏畏縮縮做起上門女婿了!程子安,你小子到底想什麼呢你?!”容瑄終於忍不住大罵出聲。還好此時酒吧已經打烊,不然被他這麼一吼,不知道嚇跑多少客人。
程子安也不生氣,也不回答。輪廓分明的英挺側臉卻滿是平靜,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只是離得近了,才發現那眼神裡竟是空了一般。不是不生氣,而是根本沒有聽到。
容瑄徹底無奈了。“你說你,大半夜的跑了那麼遠,搭上機票錢,搭上我的酒錢,就爲了來我這兒發呆啊?”
這次程子安倒是回答了,不過比不回答更讓容瑄七竅生煙。“你這裡涼快些。”
容瑄幾乎當場厥倒。涼快……祖宗……你可真閒……
“得。我看着你這麼喝我心疼我這點兒酒。反正你也打定主意什麼都不說了。愛喝喝吧。不過還是老規矩,誰先被放倒,誰就是輸家。說吧,這次賭什麼?”
程子安似乎很是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慎重地說:“就賭你這家酒吧好了。”
容瑄一口酒含在嘴裡吐也不是喝也不是幾乎委屈地兩眼盈淚。好不容易嚥下去,立刻一抽一抽地咬牙切齒地說道:“程少!我說程少!敢情您今兒是來拿我開涮來了!”恨恨地起身又去拿了幾瓶酒回來戳在桌子上,指着酒吧中心的舞臺說:“成!我賭了!我今兒就是喝到酒精中毒也得把你放倒我再倒!不過!你要是輸了,以後來我這兒就給我登臺獻藝去!你不是鋼琴彈得好麼?輸了的話,以後來這兒沒有三五首就甭想下來!怎麼樣,賭不賭?”
程子安想了想,也沒點頭。只是從容瑄剛纔拿來的酒裡挑了一瓶出來給自己倒上,和容瑄放在桌上的杯子輕輕碰了碰便仰頭飲盡。容瑄這番氣勢洶涌的宣戰出師未捷,直接被程子安冷處理掉,不禁有些垂頭喪氣。坐下來端起杯子,盯着看了兩眼,恨恨地喝下去,嘴裡不忘唸叨着:“以後改成白天營業,看你還去哪兒灌我……”
兩人從吧檯一直喝到旁邊的沙發上去。安安靜靜地酒吧只點了幾盞邊燈,幽幽的氣息漾得人心都平靜下來。其實喝之前,容瑄其實是抱了必死無疑的想法的。結果他沒想到,程子安那麼快就醉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場賭已經變成了容瑄一個人的自斟自飲,程子安脫了西裝外套扔在一邊,襯衣領口鬆開,仰躺在沙發軟軟的靠背裡,閉了眼睛養神。容瑄以爲他睡着了,正要叫醒他,卻忽然聽到他開了口。嗓音裡濃濃的疲倦感,略顯暗啞,直聽得他渾身一僵。
“你說……是不是……我們都註定留不住……你說……她……爲什麼要走……爲什麼要走……”似乎清醒,又似乎已經喝醉的程子安,喃喃自語一般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爲什麼要走”,到最後,尾音的輕顫裡夾帶的傷痛已是掩也掩不住。
容瑄張了張口,想問原因,卻最終忍住。
能讓一個平日裡再冷靜再漠然不過的男人,被逼到忍無可忍甚至跨越幾千裡的路途,在這樣下着暴雨的夜裡躲進黑暗裡靠酒精麻痹自己的痛苦,那個……該是怎麼樣的煎熬……
容瑄聽着程子安斷斷續續的話語,也大概猜到了一點事情的緣由。程子安說“留不住”。他們這種人麼……留不住的東西……也不過就是……真心吧……
想通了便不願再去深究內裡的原因。只是因爲曾經經歷過相似的痛,知道越是這樣的傷口,反而越是見不得光,必須一點一點地腐爛在心裡,直到新的血肉層層疊疊地生生把那傷口掩埋。不然……便永遠走不出那樣的痛來……
回憶間,卻忽然聽到程子安一字一字地說:“其實我們都錯了。懂得放棄的人,才能得到幸福。”容瑄怔忪間,程子安已是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睡着了。彷佛剛纔那句話只是自己的幻覺一般,卻真實的令人手足無措。
第二天清晨,容瑄醒來,對面的沙發上早就空空如也。不禁扯了嘴角苦笑。這人……起碼也把酒錢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