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顯然沒有料到進來的人會是蘇傾, 當下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然後便不着痕跡地把眼神收回來,低頭繼續審閱手裡的文件。
蘇傾沒有想到, 自己這一走進來, 先看見的不是程子安, 而是沈煙和另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只是從那男人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度, 還有沈煙坐在他身邊一副親暱的樣子, 蘇傾的第一反應是,這位看上去依舊年輕,卻仍是掩蓋不了歲月留下蒼老痕跡的人, 應該是沈煙的父親,沈劍寧。
視線餘光掃到一旁的程子安----或者不如說, 從擡眼的第一刻起就不由自主地偷眼尋找的人, 此時卻是一臉無所謂的表情。那樣的漫不經心, 直直地刺進蘇傾眼裡,恍然間, 竟覺得自己的出現,只不過一聲極不和諧的顫音,打亂了原本該是無限流暢的曲調。
一時竟然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只好又一次低下頭攥緊了手心,咬着下脣僵在原地。
沈煙冷哼一聲, 扶着沈劍寧的肩膀撒嬌道:“Daddy, 你看看, 子安呀, 就是人太好。這樣木訥的員工他都要, 真不知道他當初是怎麼把安升做起來的。”話是對着沈劍寧說得,眼神卻不停地遊走在蘇傾和程子安之間, 帶着無限的諷刺,冷冷地瞟過。
蘇傾的嘴脣幾乎要被自己咬出血來。她其實知道,這個時候,最聰明的決定應該是裝作有公事彙報,隨便扯兩句然後趕緊走出去。可是……她走不了。
垂在身側的手越發顫抖得厲害,大腿上已經被自己掐到疼得有些麻木,可是那些疼又怎麼及得上心底那疼的萬分之一。她不敢擡頭看,也只是害怕看到程子安臉上漠不關心的神色。爲什麼……會連一個安慰的眼神都得不到……
沈劍寧卻也不開口,只是目光淡淡地留在蘇傾身上,帶了一絲探究的意味上下打量了幾眼,剛要開口,卻終被程子安搶了先:“我讓你上來不是看戲的,何洛沒有告訴你我要新陽區那片地產的技術資料麼?你要是找不到就換別人來送。這裡沒你的事了,出去吧。”語氣平淡得不帶一絲感情,就好像他們彼此從不曾相識,也從不曾有過那許多千絲萬縷糾纏如夢的過去。
蘇傾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來,怎麼關上門,怎麼勉強笑着跟何洛道了別轉身就流下眼淚來,唯一記得的就只有用盡全身力氣關上那扇厚重的門時,沈劍寧那句沉穩有力的話:“既然這樣,你們的婚事就定在年底吧……”再也沒有勇氣繼續聽下去,蘇傾猛地把門合上,力氣太大,幾乎一下摔倒在地上。
不去看何洛一副欲言又止,既像是憐憫又像是惋惜的表情,蘇傾用力地衝他扯出一個麻木的笑容,匆忙轉過身走出了他的視線。
一路跌跌撞撞地逃進安全出口的樓梯間。因爲是頂層,平時都不會有人來,蘇傾便漸漸哭出聲音來。她以爲自己只是這時才終於能痛快地流下淚來,誰知一擡手,臉頰上卻早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溼。
哽咽着抽泣了兩聲,卻被陰冷的過道里那一陣陣的迴音嚇得幾乎有些頭皮發麻。卻終究還是不敢就這樣回去,蘇傾抱緊雙腿,往牆角里縮了縮,拼命地剋制着喉嚨裡滾燙的哭聲,卻逼迫着眼淚益發流得暢快。
從始至終,自己甚至連解釋一個字的機會都沒有,就又無聲地退了出來。總共一分鐘的事情,回想時,卻竟似是已經度過了這一生最難堪的漫漫寒冬。
很奇怪。明明剛纔自己被他罵得那樣慘,傷得那樣不留情面,可是此時此刻坐在這裡,卻真的絲毫想不起他的一點不好。臉上的淚被樓梯間刺骨的風吹乾又流下來,似乎能觸摸到臉上的皮膚都在一寸一寸地裂開。可是卻仍舊無法恨他,怨他,唯一的感覺,竟然只是撕心裂肺地疼。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他。那時的他並不似如今這般強勢,卻已經是人羣中無法忽略的聚焦點。可是當他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卻總是習慣很認真地看着她,看她做事,看她吃飯,看她睡覺。那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甚至偶爾煩了會恨恨地指着他罵他變態。他卻從來不曾爲了她的沒耐心而計較太多,頂多當時有些生氣,過後便又一如既往地用那雙清澈的眸子專注地看着她。
回憶卡在最溫暖的時候,腦海裡轉瞬就只剩下他掃過自己仿若不見的眼神。蘇傾不由下意識地伸手抵在胸口,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冷的氧氣,可是眼淚卻依舊是大顆大顆地溢出來,沿着太陽穴緩緩滑進發間,冰涼得令人戰慄。
不敢發出聲音,便只能微微蠕動着乾裂的脣,一遍一遍地喃呢着:“子安……子安……程子安……”似乎除了這樣,這世間再也沒有一種方式能讓她靠近他。哭累了,便把頭埋進膝間,眼淚都滲進衣服裡錐心剜骨般得刺痛,卻仍是不能有一秒停止地念着他的名字。
從前,總是害怕失去他,所以才一次次地逃離,一次次地拒絕。好不容易,她下了多大的決心,纔有勇氣把自己的所有,連同今後的人生一起,都交給他。可是……他卻只用那樣不在乎的一個眼神告訴她:你可以離開了。
可是……他要她怎麼走。
她的喜,她的憂,她的愛,她的傷,她的一切一切都早已被打上了他的烙印,離開他,便等於放棄她的所有,活下來的蘇傾,除了蘇傾二字,就只是一具空蕩蕩的身體。他要她,怎麼走……
不知道在那樣凌厲的風裡呆坐了多久,她才終於扶着手邊的牆壁站起身來。也許是坐了太久,頭一暈差點栽下樓去,生生驚出一身冷汗,被風一激,才覺得頭疼得幾乎要裂開。
遊魂般一步步地挪回自己的辦公室,身邊人好奇的目光和那些悄聲竊語都闖不進她的思緒。蘇傾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活到現在,她的人生裡竟然窮得只剩下一個程子安。一個不要她的程子安。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蘇傾已經幾乎連身下的椅子都坐不住。失魂落魄地走出安升的大樓門口,才忽然想起自己的手提袋忘在了桌子上。想了一會兒,纔想到鑰匙和手機都在包裡,應該上去拿回來,便又折進樓裡。
再走出來的時候,卻忽地有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座建築的衝動。不想,再遇到他……或者是……他們。再多一眼去親眼目睹那樣的甜蜜,都是現在的她所無法承受的殘酷。可是現實又太多時候都是向着相反方向前進的,天隨人願這種事情,大約只會出現在祈禱詞裡。
被沈煙攔下來的時候,蘇傾不由自主地向後微微退了一步,習慣性地回過頭去看向身後他有可能出現的方向,尋找那個熟悉的挺拔身影。可卻幾乎是同時又忽地想起,就算是他在……那又能怎樣……再卑微的心,也總還有一點強作堅強,可是她,卻在很久之前,便連最起碼的自尊都一併賭輸給他。她什麼都沒有。
還沒等蘇傾回過神來,沈煙已經涼涼的開口,聲音裡的不屑和嘲諷刺得蘇傾身子一震:“別找了,子安陪我爸去工地了。我是專門等你的。”說完,輕輕地冷笑了一聲才又接道:“蘇小姐,看在我等你這麼久的份上,陪我一起喝杯咖啡吧。”
蘇傾看着眼前的女人,精緻的妝容,曼妙的身材,以及臉上驕傲的表情,全都那樣無懈可擊。忽然懷疑,這麼久以來,自己究竟是憑着什麼才能把程子安這樣眼光桀驁挑剔的男人留在身邊。那現在……他是不是終於想通了……是厭倦了麼?
沈煙卻已有些不耐煩道:“蘇小姐?”
把那些於事無補的想法都凍結在腦海之外,蘇傾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好。”
畢竟兩人並不是什麼需要促膝長談的親暱好友,所以沈煙看到選了安升附近那家看上去比較安靜的咖啡店時,蘇傾也並沒有感到意外。只是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聽着她問服務生要了爲數不多的幾個包廂之一。
沉默的空氣被沈煙透着無限涼意的聲音打破:“蘇小姐,我想你我都沒有太多時間耗在這裡。所以我就不拐彎抹角了。”
蘇傾身體瞬間僵硬地發疼,頭也疼得越發變本加厲。
“我希望你不會以爲,我對你們的事情全無所知吧?”沈煙的聲音帶着冷嘲熱諷的腔調,夾槍帶棍地砸過來。
未等蘇傾有所表態,沈煙便擺擺手接着說道:“算了算了,我自然也不指望你能多坦白。我來這裡,是要跟你說清楚一件事。”然後,她擡起頭,死死地盯住蘇傾道:“我和他就要結婚了,你是不是也該知趣些自己離開他?”
看到蘇傾不停顫抖的雙手驀地死死攥緊,沈煙突然就笑了,千嬌百媚的神態透着志在必得的神情,她說:“不過我倒是忘了,子安現在也已經玩夠你了,今天他那個樣子真是看得我都嚇一跳呢。”
蘇傾不知道自己究竟費了多大力氣才忍住沒有讓眼淚流下來。不能哭,不能哭。她已經連僅剩的自尊都丟在程子安面前,那麼現在……最後的一點活下去的信念,她不能再丟掉。
沈煙看蘇傾不說話,知道目的已經基本達到了,便從包裡掏出來之前準備好的東西遞過去,說道:“大家都是女人,我也不多爲難你。我只要你,把這個交給程子安。然後我可以保證你平安地離開他。”
蘇傾顫抖着手從沈煙手裡接過那張薄薄的紙,只看了一眼,臉色便瞬間變得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