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冬天, 素來都很冷,今年更是早早地就飄起了雪。蘇傾站在窗前,捧着一杯熱熱的白水, 輕輕地伸手撫過窗子上的冰花。大朵大朵晶瑩的花瓣, 像是最精雕細刻的藝術品, 巧奪天工地覆在每一寸透明之上, 着實動人心魄。
蘇傾在心底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家然哥哥現在怎麼樣……
自從那天莫家然跟程子安談過之後,便再也沒有找過蘇傾。一個星期之後,蘇傾便收到了他寄來的快件, 裡面有一本薄薄的相冊,和一紙簡短的信箋。相冊是空的, 簡單的樣式, 卻又不失典雅。信也只有三言兩語, 大意是他因爲工作的原因暫時要回去美國,也許一年就回來, 但也許會更久些,並且拜託蘇傾有空可以去看看自己的父母。
可是當蘇傾打開相冊,看到扉頁上剛勁有力的手寫體祝福時,眼淚卻忽地就流下來。莫家然只寫了一句話:“阿傾。把你想要的幸福都留下來吧。”
那天去他家裡看莫阿姨,才知道這個冬天紐約遭了冰災, 也不知道他在那裡有沒有照顧好自己。然而除了擔心, 更多的卻還是愧疚。畢竟還是自己太薄情了吧……如果那些給他的傷害可以收回, 她真的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挽回。不是真的想逼走他, 不是真的想看到他爲了自己放棄到這個地步, 可是感情原本就是件太自私的事情,一顆心永遠無法掰成兩邊。
想着想着, 便有些失神,一時竟沒有察覺身後有人輕輕走過來。直到程子安抓過她冰涼的手指包在手心裡,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眼神沉了沉,略帶責備地說道:“在想什麼?也不怕凍出關節炎來。不許再拿手去摸那些冰了。”
蘇傾乖乖地點頭,順勢向後靠在他肩膀上。越到天冷的時候,便越是喜歡膩在他身邊,享受他身上暖暖的溫度。在程子安的強烈抗議下搬到他家的時候,蘇傾也答應了他再回去安升上班,只是卻堅持不再待在他辦公室做助理,而是搬到樓下,跟着朱顏學習一些基本的業務常識。雖然這對於學語言出身的蘇傾來說着實有些難度,但是隻要想到即使自己做得只是很少一點,但只要可以幫到他,便總是好的。只是接近年末的時候,程子安也變得格外忙碌起來,總是三天兩頭就要飛一趟外地。蘇傾有些心疼,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每次和他一起在家的時候,都會格外珍惜。
而程梵歆作爲大股東之一,卻只有開會的時候會來裝裝樣子,甚至連這些爲數不多的會議都經常找各種各樣的藉口逃掉,然後理直氣壯地對着程子安攤攤手道:“我的就是你的,不用客氣。你說什麼我都同意。既然這樣,那我還來做什麼?”
只是後來偶然一次,程梵歆在朱顏辦公室裡見到正在整理報表的蘇傾,就時不時地找藉口來看熱鬧,實則是做燈泡。程子安着惱得很,可看到蘇傾一副幸災樂禍,笑得連眼睛都眯起來的樣子,便再也不去記恨程梵歆,而是喜歡等到晚上回家以後,再從蘇傾那裡把白天憋得火氣連本帶利都討回來。以至於後來,蘇傾每次看到程梵歆都有些心理陰影。
程子安伸手接過她手中的杯子放在一旁,抱着她坐下。擡手挽起她的頭髮,纏在腕間柔柔地繞着,果然聞到一股甜甜的香氣,是她慣用的那瓶的洗髮水。有時候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會連帶着喜歡了那人喜歡的食物,音樂,味道,有時甚至會連那人都不太察覺得到的小習慣都一併學習過來。
安靜地坐了很久,程子安忽地想起什麼,輕輕地喚了一聲:“蘇蘇?”
“嗯……”程子安的懷裡太暖,蘇傾只覺得自己有些昏昏欲睡,聽到他喚,勉強睜開眼回了一聲。
“你還記得上次遇到的寧笛學姐麼?”
“嗯……記得。怎麼了?”
“她昨天打電話來。你這週末陪我一起去參加同學會吧。”
“喔……好。”睡着之前,蘇傾記得自己仍然不忘添了一句:“那回頭你得讓我睡懶覺。”
程子安笑出聲來。聲音透過胸腔,總覺得悶悶的,但是卻更加動聽。“看你表現好了。”
蘇傾卻已經再沒有力氣討價還價,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就隨着他沉穩的心跳聲安然睡去。
結果到了週六的早晨,蘇傾依舊賴在牀上不肯動彈,程子安伸手就把她從牀上撈起來抱進懷裡,然後騰出一隻手專挑她怕癢的地方輕輕撓着。蘇傾被整得欲哭無淚,只得帶着一雙熊貓眼乖乖起牀,滿心的苦楚無處傾訴,不禁懷疑自己簡直是誤上賊船。
梳洗過後,蘇傾躡手躡腳走到書房門口偷偷瞄着裡面的程子安。他正站在書櫃前面,背對着自己,不知道在看什麼,修長的身影永遠透着渾然天成的典雅氣質。蘇傾不由在心裡大大嘆息,上帝造人怎麼如此不公……
正自感嘆間,不妨程子安忽地一回頭,就把來不及退回去的某人抓個正着。蘇傾吐吐舌頭,討好地笑了笑,就準備溜回客廳去,卻被程子安叫住:“蘇蘇。”蘇傾回頭看他,卻對上他含笑的眼神,只好又走回去,說道:“我是來……是來……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吃早飯。”程子安點點頭,放下手裡的文件夾走過來,“走吧。”
結果程子安已經吃過了早飯,此刻就只是坐在蘇傾對面,專心致志地看着她吃,間或拿張紙巾幫她擦擦嘴角的油漬,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蘇傾觀察了一會兒,覺得此時比較適合討價還價,便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道:“子安,我們商量個事情好不好?”
程子安瞟她一眼,也不回答,而是命令道:“先把粥喝完再說。”
蘇傾只好先把飯吃完,抹了抹嘴,坐正身子,嚴肅地說道:“我吃完了。”
“……想說什麼?”
“想說……”還沒說話,看到他一挑眉的動作,底氣便先折了許多。
“呃……那個……子安啊……我是想……那個……”
結果蘇傾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倒是程子安忽地擡手敲了敲她的額頭,語氣忽地放輕,緩緩說道:“其實我只是捨不得讓你把時間都睡過去。最近太忙了,難得和你一起在家待一天,你若是都睡過去該多可惜。我不在的時候,你想睡到晚上再起,或者是三天不起牀我都不管你。”
蘇傾一愣,繼而感覺心底甜甜地涌上一陣說不出的幸福,除了用力地點點頭,甚至連一句“好”都說不出來。
下午的時候,蘇傾從陽臺上取回洗好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好放進衣櫃裡,程子安從外面探了半個身子進來,問道:“蘇蘇,準備好了沒有?我們走吧,一會兒遲到了就不好了。”
蘇傾不解。“準備什麼?我在收衣服啊。”
程子安無語,果然還是自己高估了眼前人的記憶力。“那天你答應了我去陪我參加同學聚會的,你忘記了?”
蘇傾傻掉。這個……究竟是什麼時候答應他的啊……
沒等蘇傾反應過來,程子安已經走到衣櫃前挑了幾眼,拎了一條淡藍色水紋花裙子出來,在她身上比了一下道:“恩,就穿這個吧。換好就出來,我在外面等你。”
坐在程子安的車上,蘇傾仍舊不安地問道:“子安,爲什麼一定要我去啊。那麼多人,我都不認識的。”
“沒關係,去了就認識了。”
“那你們說的話我聽不懂怎麼辦?”
“我相信中文你還是能聽懂的。”
“那我要是去了丟人怎麼辦?”
“丟掉的從我這裡補回來就行了。”
“…………”
蘇傾只得無奈地坐好。只是心裡仍舊是有些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便只是和他而已,他的生活,其實她仍舊很少干涉。除了見過的少數幾人,她其實對他的生活裡沒有自己的那一部分知之甚少。
兩個人的事情,說來說去不過那幾樣,總也複雜不到哪裡去。可是生活不是兩個人一臺戲就能擺平。很多時候,她不願意去想太多,其實也是潛意識裡的一種逃避。
可程子安大約也是看穿了她的這種鴕鳥心理。她不願意參與到自己的生活裡,不願意面對他們之間那些完全不同的部分,表面上看去是會風平浪靜些,可是卻總是讓他感覺到不安,好像她隨時準備好要逃開他一樣。有時候抱着她,卻仍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所以他纔會迫不及待地想要霸佔她的每一分每一秒,想要把她徹底拖進自己的人生裡吧。
車開到約定的酒店前,蘇傾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寧笛,手裡還牽着一個乖巧的小男孩。程子安衝寧笛招了招手,便讓蘇傾先下車,自己去找車位停車。
蘇傾一走過去,還沒來得及跟寧笛打招呼,那個小男孩已經聲音響亮地開口道:“阿姨好!”蘇傾一愣,不由地笑着摸摸他黑黑的頭髮,回道:“小朋友好!你叫什麼名字啊?”小男孩卻忽然有點不高興似的,避開了蘇傾的目光,擡眼求助似的看向寧笛。
蘇傾有些尷尬,一時實在想不出自己是怎麼得罪了他,便也可憐巴巴地瞅向寧笛。
寧笛失笑,忍俊不禁地衝蘇傾解釋道:“蘇傾,這是我兒子。崔博。”笑了兩聲又說:“這孩子沒什麼別的毛病,就是不喜歡聽別人叫他小朋友。都是他爸爸那個沒正經的把孩子帶成這樣了,天天教育他要做男子漢,搞得這孩子把‘小朋友’三個字當成洪水猛獸,一聽有人那麼叫就覺得是在批評他。你可別介意啊。”
蘇傾這才恍然大悟地笑起來,誰知崔博馬上又脆生生地衝着寧笛喊道:“媽媽你說爸爸壞話,我要告訴爸爸讓他打你屁股!”
寧笛瞬間臉一紅,無比尷尬地看看笑得幾乎背過氣去的蘇傾,衝着崔博斥道:“就你們父子倆是一條陣線上的,早知道當初就生個女孩子,不要你了!哼!”
崔博嘴一扁,眼一紅,顯見着下一秒就要哭出來,蘇傾趕忙打圓場道:“男子漢可是不能哭的哦!”崔博想了想,覺得好像爸爸也曾經這麼說過,便不甘心地又撅了撅嘴把眼淚收回去。
蘇傾趁勢又說道:“還有哦,想做男子漢的話,首先就要好好保護自己的媽媽纔好,可不能幫着別人欺負她喔。”
崔博不解地翻翻眼睛,嫩嫩地問了一句:“那幫爸爸也不行麼?”
蘇傾剛想接一句“當然是不行的”,身後卻有人接道:“爸爸是例外。因爲爸爸永遠是站在媽媽這一邊的。幫爸爸欺負媽媽就不叫欺負了。”
蘇傾扭頭,就看到程子安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後,一雙眼睛亮晶晶地衝着自己眨了眨,不由地好笑又好氣,這人有時候真的比小孩子還無賴,卻也只能無奈地任由他長長的手臂環住自己。
寧笛在一旁樂得東倒西歪,早已忘記這話題原本是因自己而起,直拍手笑道:“蘇傾,我看你如今可是任重而道遠啊。將來生了孩子可千萬不能由着他帶,不然你肯定有罪受了。”
跟着寧笛一起走進訂好的房間,便看到桌子旁邊已經坐了不少人。寧笛衝着衆人說道:“大家看看誰來了。”
程子安一露面,便是一陣笑聲。大家紛紛打趣着:“喲,這可是稀罕人。程少今兒怎麼肯賞臉了?”
程子安衝說話的那人笑道:“周淵,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數你最鬧騰。我倒成稀罕人了,你說說,哪年聚會我沒有來過?”
那個叫做周淵的男人這才笑着摸摸後腦勺道:“嘿嘿,這不是看到你激動麼。”忽然看到程子安身後竟然還牽着一個人,周淵繞過去一看,就看到了躲在程子安身後的蘇傾。驚訝地喊了一句,“喲,這就是沈煙?我怎麼記得你不長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