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 原來說話也可以是如此痛苦的事情。簡簡單單的九個字,卻似最鋒利的刀尖,一下一下剜在心上。
夜色太深, 蘇傾看不清程子安臉上的表情, 大抵仍舊是那般冷漠的樣子吧。掙開他的手, 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路燈忽明忽暗, 擡眼看去, 卻發現自己原來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的。眼淚忽然就涌了上來,原來……沒有了他的牽引,前面的路竟會是這般曲折。
溫熱的手指緩緩撫上臉頰, 輕輕地撥開蘇傾垂在額前的劉海。程子安深深地嘆了口氣,“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這麼難受……”不知道你竟是這樣抗拒我, 不知道你竟是這樣反感我。“別哭了。我們回去吧。”
蘇傾沒有反抗。這短短的一天裡, 得到他的兩句“對不起”, 每一句都像是把一顆心翻來覆去地揉碎碾裂,早已痛得人連呼喊的力氣都失掉。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已經冷得發抖的雙手握緊,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程子安走在前面,手心裡,蘇傾的手掌漸漸回暖,他卻仍舊不敢回過頭去看她。他知道她在哭,即使一點聲音都沒有, 卻能感覺到她的手因極力忍耐而顫抖。
什麼時候……他們竟變成了這樣。明明彼此手牽着手, 卻總是感覺到遙遠不可及。甚至會感覺到不安, 感覺到惶恐, 也許是知道吧, 這樣的貼近只是離開前的短暫溫存。
他在前面走,她下意識地就會去踩着那些他前一秒剛剛踏過的青石板。只因爲, 那個……便是她所能走到的離他最近的地方----即使那於他來說,已是過去。一秒鐘的時間,卻也是無法逾越的鴻溝。她與他,終究是差了這麼一步。
程子安忽然停下腳步,蘇傾一愣,一時沒來得及站定,鼻尖險險地就要撞上他的胸口。擡頭才發覺,竟是不知不覺地已經走到了下榻的旅店。難堪而窒息的沉默終於過去,蘇傾卻忽然發現……心底的感覺竟是遺憾大過放鬆。這段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到了終點,未來……便是再也不會有這樣一段路了吧。
回到房間,蘇傾就一頭扎進了浴室。不過是因爲實在沒有辦法坐在這樣真實的“家”裡,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着身邊這人,最想留住的人,其實離自己最遠。自欺欺人也需要太大的勇氣。
一直在浴室裡待到她覺得估計自己再不出去程子安就會過來敲門的時候,蘇傾才把身上的衣服又整理了一遍,深吸一口氣拉開門走了出去。浴室裡的熱氣和着沐浴液的淡淡香味一點點氤氳在這小小的空間裡,程子安的眼神卻在觸到穿得嚴嚴實實的蘇傾時,不由得一沉,終是沒說什麼,轉身也走進了浴室。
在你心裡……我便是這樣不堪的人麼?會趁人之危,會陰謀詭計,會口蜜腹劍,卻從來不曾想過,我是真的想要把你捧在手心裡認真地疼,仔細地寵……可是這些話面對着蘇傾僵直的背影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的,只能化成一聲疲憊的嘆息。
罷了罷了。既然你這麼想離開我。那麼……我會放手……能偶爾實現一次你的心願,也是好的。至少,也許你會願意記得我……
程子安走進臥室的時候,蘇傾已經睡着,從這裡看去,只有一團小小的背影側縮在大大的雙人被裡,格外地讓人疼惜。記得從前看過的文章裡說,有這樣睡姿的人,通常都很沒有安全感。程子安的記憶裡,蘇傾卻總是這樣緊緊地蜷縮在角落裡,像是要把自己埋進被子裡一樣地睡去。
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心裡的那一點難以平復的惆悵。躡手躡腳地躺到她身邊,輕輕地關掉她留給他的那一盞牀頭燈。伸手把人撈過來,小心翼翼卻是牢牢地攬住了蘇傾的腰身,脣角溫柔地吻上仍然稍稍溼潤的頭髮。柔滑的觸感讓程子安忍不住加大了手上的力氣,卻招來懷裡那人不滿的抗議。
蘇傾本來是想先裝睡,堅持着等到程子安睡着了自己再睡。奈何這幾日來回奔波,前些天籤合同的時候早起晚睡都沒休息好。她本就是嗜睡之人,連着幾天睡不夠已是撐到了極限,此時一挨枕頭,卻是剋制不住地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半夢半醒間似乎有熟悉的暖意輕輕地環上來,帶着疼惜的意味,讓她忍不住的朝那方向蹭了蹭。
這一蹭,卻讓程子安一下都不敢再動,生怕吵醒了蘇傾,只是摟着她腰肢的手卻是半分都不願意鬆開的。
半夜裡,蘇傾被一陣陣的腹痛驚醒。低低地□□了一聲,醒轉過來,睜開眼卻看到自己整個人都緊緊地貼在程子安的懷裡,腰還被他牢牢地控制在掌心裡,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腹內翻江倒海一時更是疼得凌厲。僵硬了一瞬,才遲鈍地反應過來……竟是自己已經遲了半個月的好朋友挑了這麼個時間來造訪了。
蘇傾體寒,這事情上向來都是不準的。偶爾遇到要緊的事,或是身體不好的時候,那好朋友就會拖着遲遲不來。想是這些日子事情太多,加之對身邊這人越發忐忑不定的感情,擾得人心緒不寧,才晚了這麼久。可是千算萬算卻是沒有算到它會挑這麼大半夜的時候來。
想了想,還好自己出門的時候有所準備,不然這麼晚再起來折騰豈不是死定了。
蘇傾斂了呼吸,一點點慢慢地往牀邊上移,誰料剛動了幾下就感覺到身旁人的呼吸忽然亂了一下,似是要醒來,趕忙就着這個姿勢停下,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才又繼續向外挪動。好不容易從程子安的懷裡掙脫出來,竟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吵醒他……
蘇傾沒有再擡頭去看牀上的程子安,靜靜地耐着性子一步一步貓着腰摸出了臥室,溜到客廳裡翻騰行李裡裝着的必備用品。
隨手關上臥室門的時候,身後幾不可察地傳來一聲嘆息,壓抑而哀傷。因爲被壓得很低,所以並沒有驚動到全神貫注不弄出聲音的蘇傾。
程子安睡得很淺,只因爲腦海裡一直都在回放着那一幕,寂靜街頭,蘇傾垂下頭,髮絲遮住眼角,鼻翼卻微微抽動,無限清冷卻揪人心肺的聲音一遍遍對他說着,“程子安。我們……就這樣吧”。
醒來卻感覺到她正在努力地一點一點脫離自己的掌心,那樣的小心翼翼,竭盡全力不想被他發現的動作,刺得他腦海裡一片空白。連這點眷戀的餘溫……她都不願意留給他了麼?到最後,藉着夜色看到她終於還是推開門走出去,心便一直一直地墜下去,不知道何時狠狠地摔在地上。眼睛裡都是她的表情,耳朵裡都是她的聲音,甚至連臂彎裡都還留着她頭髮纖細柔軟地觸感。可是伸出手去,身邊竟依舊是一片空白。
他想起從前他就總是喜歡抱着她睡。那時的她就像是一隻受驚的貓,略微一碰就乍起渾身的毛,抗拒着所有與外界的接觸。只有睡着的時候,卻是無限的黏人。會在他離她遠了的時候,一拱一拱地往他背上帖,往他懷裡鑽。他被她弄醒的時候,卻只能無可奈何地看着那人一臉的心安理得睡得正香。後來,他便養成了習慣,關掉燈之後,總要等着她先睡着,然後把她的身子整個環進懷裡,自己再睡去。
可是原來……那樣的習慣,卻終究只是屬於他一個人的安心感。她要的那一份,竟不是他能給得起。無力地閉上眼,忽然覺得眼角有些酸澀,大約是困了吧。只是手心,卻緊緊地攥了起來,力氣大得恨不得把指尖都折斷。
客廳裡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響過之後終於安靜了下來。程子安又是一怔。難道她決定睡在客廳裡?這想法一出現,心裡又是一陣生拉硬拽的疼。不得不連着深呼吸了幾次才能穩住波濤洶涌的情緒。
猶豫了一下,程子安終究還是決定起身去把蘇傾叫回來。既然她這麼不願意靠近自己……那便罷了……可即使現在只有十月份,夜裡的涼氣總是重些,她身體一直不是很好,這麼一折騰,第二天身上肯定不會清爽。還是去把她換進來吧……
正要起身,卻意外地聽到臥室的門被推開,程子安眯着眼躺在牀上看着蘇傾輕手輕腳地關上臥室的門,幾乎是一步一挪地捱到牀邊,手卻一直捂在肚子上。看她屏着呼吸慢慢倒在牀上,心裡一直繃着的那根弦“啪”地一聲便輕輕巧巧地斷掉了。連程子安自己都未曾發覺,蘇傾這一躺,竟是讓他緊張的連呼吸都要靜止。
腦海裡卻一閃而過剛纔恍惚間看到的蘇傾褲子上一點點痕跡,程子安這才真真正正地長出了一口氣,不禁在心裡嘲笑自己的敏感多疑,嘴角卻是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地向上牽起。原來竟是這樣簡單的事情麼……
蘇傾鬱悶地躺回牀上,肚子疼得讓她幾乎想滿世界打滾,可卻害怕吵醒依舊睡着的程子安,只好緊緊咬住下脣,一隻手捂住小腹,一隻手撐在牀沿緩緩地挨上去。等一系列動作都做完又躺回牀上的時候,幾乎已經是出了一頭的汗。忍不住小小地□□了一聲便立刻嚥了回去。蘇傾心裡盤算着,趕緊睡着吧睡着吧,也許睡着就不疼了。一忽又想着也不知現在是幾點了,看這樣子竟是還早,不由祈禱着天快點亮吧。
疼得厲害的時候,卻也不敢翻身,只能死死地用手抵着那一點尖銳的痛意。
忽然,身後的人動了動,然後,一隻大大的手掌,帶着高出自己許多的熱度輕輕貼上來,按在正疼得她死去活來的小腹上。蘇傾一驚,身子驟然僵直,第一反應卻不是撥開這隻慢慢替自己揉着小腹的手。而是自己明明是拼命的輕手輕腳,卻到底還是將他吵醒了麼……
反應過來的時候纔想起該掙開的。卻是被程子安牢牢地按在那裡動不得分毫。一時間,蘇傾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小聲地說了句:“程子安……你睡吧,我沒事。”卻是被身後人益發溫柔的動作無聲的否決。
程子安的手似是帶了魔法,熱熱地熨在那裡,所到之處,便是說不出的安心。漸漸地,剛纔還洶涌地疼痛漸漸地融化在他的掌心裡。一下一下,一片一片,似是黑暗的夜色裡,眼前卻忽然開出大片大片金黃色的向日葵花海,醉得人連心都要酥軟在這樣的燦爛奪目裡。
不知何時,眼淚竟然流下來。第一顆淚滴滑下來,涼涼的貼着眼角,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打溼了一大片枕巾。蘇傾咬着自己的手指,只覺得那眼淚溼溼的,鹹鹹的,卻總不及他這樣帶着撫慰氣息的按揉來得急迫,來得驚心。
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溫柔。六年過去,曾經有過多少這樣的夜晚,痛得睡不着的時候,卻只能死死地咬着脣在牀上翻來覆去地輾轉難眠。即使偶爾有人發覺,也不過迷迷糊糊地問一句“沒事吧”,得到自己給出的“沒事”的回答後便又睡去,再沒有多一點的問候。而自己卻是連□□都只能全數吞進肚子裡,任由汗水混着淚水在臉上肆意。
那個時候的她,總會逼着自己想些別的事情來分散難以忍受的疼痛,卻是從來沒有一次敢去想到身後這個男人。其實也是想的,每每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可是立刻就會強迫自己儘快忘記。不去想曾經他給予的溫暖,便能捱過刺骨的寒冷,一旦想了,便恨不得丟下所有的自尊,丟下所有的顧忌,衝到他面前緊緊地抱住他。
有多少次,蘇傾都想要偷偷地回到B市,哪怕只是遠遠地看看他的背影都好,那想念太過錐心刺骨,她幾乎就要認輸。可是她理智一次次告訴她,她不能。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的人生還那麼長,難道要她就那麼一天天靠着一眼背影過完一生?
回憶捲起無限淒涼的往昔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忍了許久的眼淚一時再也控制不住,越流越多,越來越涼。額角下的枕巾轉眼已經溼的厲害。
程子安漸漸感覺到蘇傾疼得不那麼厲害了,只是若有若無的啜泣聲在黑暗的寂靜裡卻越發明顯。略微放緩了手下的動作,慢慢地把她的身子轉過來,低頭貼上她溼漉漉的臉頰,感覺她呼出的熱熱的氣息全都灑在自己的脖頸裡,帶起一陣陣的波瀾。
過了很久,久到蘇傾以爲程子安已經睡着了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他附在自己的耳畔,輕聲地說:“回了B市之後……如果你想離開,我會放你走。但是你答應我……不要離開B市可以麼?”
蘇傾愣住,一時連強忍的嗚咽都忘記,呆呆地縮在他的懷裡,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良久,程子安似是嘆了口氣,又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起碼讓我知道……你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