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輕飄飄的一張紙, 此時卻像是載了千鈞的重量硬生生地壓在蘇傾心上。
她忽然想起從前曾經有過那麼多次,程子安附在她的耳邊對她說:“蘇蘇,給我生個孩子吧。”殷切的眼神, 渴望的語氣, 就像是小孩子撒嬌耍賴一般, 粘在她身邊糾纏不休。
那麼……如果真的把這張人流收據給他看的話……他一定永遠也不會原諒她吧……
蘇傾不敢再看, 閉上眼睛把那東西推回給沈煙, 咬着牙說道:“抱歉,我不願意。我可以照你說得離開他,但是這個……我做不到。”
沈煙也不急, 悠閒地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纔回答道:“不願意麼?不過我想, 你還是會答應我的。因爲……”說道這裡, 似是十分開懷一般, 沈煙臉上的笑容更顯媚意:“我相信,你會很喜歡看到各大商報上披露安升董事長程子安前女友居然是個死刑犯的女兒……而他這樣包庇你, 不知是不是因爲當初做了什麼虧心事?又或許……當初的事情,也有他一份?你知道……輿論這東西,其實講不了太多真實性的……”
蘇傾倏地站起來,動作快得讓原本笑得很燦爛的沈煙一時沒反應過來,連手裡的咖啡都抖出來撒在衣服上。正要發火, 卻被蘇傾硬邦邦的搶白打斷。
“別說了!我答應你!”蘇傾一把從桌子上拾起那張流產證明, 幾乎是搖搖欲墜地扶着桌子喘了幾口氣, 許久才能繼續開口道:“我本以爲……你是真的愛他……看來, 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努力剋制着不讓自己拿起手邊的咖啡潑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 蘇傾拎起包,強撐着一口氣對着沈煙字字清晰地說道:“這是你和我的事情, 我什麼都答應你,但是如果你傷害到他,我就是死也要拉你一起。”
沈煙一愣,繼而臉色有些難看,卻仍舊硬忍着仰着頭道:“不勞指教。慢走。”
這個冬天真是格外冷一些呢。
風吹得越發急,大約是要下雪了吧。蘇傾把領子緊了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把手放進口袋裡,卻忽地被什麼東西劃到,再看時,食指上已經多了一條極淺的傷口。然後纔想起,剛纔匆忙間,似是把沈煙給的那張人流收據塞進了外衣口袋裡。
霎那間感覺像是心頭有無數毒蛇在噬咬般劇烈地抽痛起來,蘇傾踉踉蹌蹌地走向路邊一張長椅,也顧不得會不會弄髒衣服,便匆匆扶着坐了下去。忍不住地喘息了許久,剛纔那陣翻天覆地的暈眩才總算過去,只是平靜下來的一刻,忽然感覺臉上一片冰涼。
這條路,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夠走完……
不知坐了多久,才覺得有了些力氣,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咬着牙打了輛車。把自己整個丟進溫暖的後座裡,蘇傾終於鬆了口氣。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有些猶豫地問了句:“您沒事兒吧?不然我送您去醫院吧?看您臉色可真不太好。”
蘇傾勉強笑了笑:“沒事,不要緊。”強撐着又報出地址後,卻再也沒有力氣多說一句話。把頭靠在身邊的座位上,閉上眼,感覺自己好像孤零零地飄在冰冷的海面上,不上不下的,心慌得厲害。良久終於聽到有人在身邊喚道:“小姐,到了。這位小姐?”
掙扎着睜開眼,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差點在出租車上睡着。不好意思地衝出租司機道過謝,付了錢下車。下意識地擡頭看去,卻忽地發現自己守了一個星期的那扇清冷的窗裡,暈着一抹暖黃色的燈光。
他竟然……回來了麼?
幾個小時前仍舊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的心,此刻卻沉沉地直墜盡深淵裡。等了那麼久,等到整個人都幾乎要變成只會默唸“程子安”三個字的機器。然後卻發現,等到最後,要面對的卻是一場慘烈的道別。
這世界,有時着實無情。
最終還是一步一停地上了樓。掏出鑰匙,手卻抖得怎麼都對不準門上的鑰匙孔。蘇傾停下手裡的動作,摁着自己的太陽穴輕輕呼吸,試圖平復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緒。然後“咔嗒”一聲,門已被人從裡面打開。
程子安站在門口,襯着門外昏暗的光線看着蘇傾,眼神裡流轉着說不清的情緒。
蘇傾沒有擡頭,只是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握緊了口袋裡那張冰冷的收據。
兩個人,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各懷心思,時間便滴滴答答走得緩慢。良久,蘇傾聲音低啞地問:“我可以進去麼?”
程子安垂在身側的手,忽地握成拳,丟下一句“隨你”,便陰沉着臉兀自走了進去。蘇傾擡眼,盯着他略顯僵直的清俊背影,忽然感到無限悲哀。
如果我回來,只是爲了徹底離開你。你還是隻能給我這樣一個背影麼?
程子安坐在沙發上生悶氣。離開的這一週,他對她的想念幾乎要氾濫成災,一個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大多數時候走許久都遇不到一個行人,那個時候,多希望可以一回身就牽到她的手。
梵歆有幾次開玩笑問他,什麼時候把蘇傾娶進家門,他雖然每每強作鎮定地說“我都不急你急什麼”,可是心裡卻又清楚地意識到,他不是不急,而是因爲一點把握都沒有而心慌着。
就好像現在,自己坐在外間的沙發上,聽着她在臥室裡悉悉索索的動靜,卻仍是無法想象她在做什麼。明明是幾步遠的距離,卻只能硬生生地停止在原地,一分也無法再靠近。
其實也知道,今天在辦公室裡那樣的場景,她看了不知道又要亂想什麼。可是當時那場面,沈劍寧那個老狐狸坐在身邊,自己除了趕快想辦法把她支開,再多說一句話都有可能引起他的注意,反而可能給她帶來不必要的傷害。
可是,這些事情,她不問,他就真的說不出口。刻意地解釋,反而更像掩飾。
越想越覺得胸口憋得難以忍受,正要站起身來去倒杯水喝,卻聽到臥室門被打開的聲音。下意識地回頭看去,竟然看到蘇傾提着一個小小的行李箱走了出來。
程子安一時只覺得急怒攻心,恨不得立刻衝過去把她手裡的箱子搶過來扔到窗外,然後狠狠搖醒她,問問她怎麼能這麼狠心。可是當他看到蘇傾一臉木然沒有表情的樣子,腳就像在地上生了根,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秒鐘涼透,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挪近身邊。
蘇傾聽着自己的心跳,只覺得那聲音大得她幾乎再也注意不到其它任何聲音。手裡是那張已經被捏得捲曲的收據,汗津津地攥緊了,腦海裡便是一片空白。
再長的路也總有走完的時候,何況他們之間,本就只隔了這短短的幾米的距離而已。當蘇傾終於又一次站到程子安的面前,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卻忽然很害怕自己會就這麼不管不顧地撲進他懷裡,把這麼多天的疲憊和傷痛都一一傾訴給他。可是如果真的再一次被他抱住……這輩子,不知她還有沒有勇氣再離開他。
不敢再給自己時間多想,蘇傾全身緊繃着,牙齒被緊咬得幾乎要鬆脫,才終於能夠把手裡的東西送到程子安眼前。他接過去的那一瞬間,難過的心情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怒吼着將她淹沒,可是,眼淚卻不可以流下來。從今以後,再沒有以後……
蘇傾面無表情地看着程子安從疑惑到雙手顫抖再到他緩緩擡起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心疼得要滴出血來,可是這是一場一旦開演就再也無法喊停的戲,她只能聽着自己冷冰冰的聲音,帶着連自己都陌生到戰慄的沙啞嗓音沉沉說道:“程子安。我恨你。我其實一直一直都恨你。是你毀了我的人生。是你讓我變成今天這副醜陋不堪的樣子。你總是說你愛我,可你愛我什麼呢?不就是因爲你覺得我是你控制在手裡的一個傀儡,你讓我哭我就不能笑,你讓我生我就不敢死。可是我受夠了。我不想再這麼折磨自己。所以……其實我只是想要你的錢。現在我要得東西都有了,請你別再傻到去指望我會爲你生兒育女……”
……終於還是說不下去了,也許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地流下來。蘇傾真的很想笑笑,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交集了。她是真的不想……帶着這樣狼狽的表情離開他……
惡狠狠地用手死死掐住另一手,力氣大得她幾乎痛到喊出來,隔了半響終於能接着說下去,她卻不敢再擡頭看他臉上的表情----他不知何時已變得通紅的眼眶和受傷的神情,讓她幾乎就要忍不住不管不顧地伸手抱住他,可是……她卻只能繼續狠着心道:“程子安,我不想再這麼生活了。我要離開你。請你去娶你千嬌百媚的未婚妻吧。祝你們……幸福。”
……
子安……我愛你……我真的愛你……請你……一定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