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落地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微震,卻又像是狠狠地震撼了蘇傾的思緒。終於,還是回來了麼。
當年離開的時候,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頭假裝看手裡的安全指南,其實卻是在拼命忍着淚的。畢竟是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一別不知會是多少年,即使再無法面對,離開的時候竟也似連根拔起一般着實地痛了。只不過當年的她卻無力去想,再次面對這裡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現在看來,還是有一些留戀的吧。
那些曾經的夢魘,在時間過去之後,竟然也微微透出了些許溫暖的痕跡。
回到B市就開始不停地應聘,不停地給無數公司發簡歷。不論怎麼說,生活要繼續,她還是需要養活自己的。如果不是必須,她實在不想用當年程子安拿給她的那些錢。那些錢總是時時刻刻提醒她,過去從未過去。
其實回到B市之前,程子安有給她寄過一份安升集團的合同,他要她跟着他做,可是這麼多年過去,蘇傾卻不再願意跟在他身邊。她受夠了那樣的日子。因爲心裡不安,所以看着路人的眼光總覺得難以忍受,即使沒有人真的知道他們曾是那樣的關係,卻也總是疑神疑鬼害怕被發現。那樣忐忑的日子,她再也不想回去。
可是一個月過去,各大公司的招聘都已接近尾聲她卻仍舊沒有接到任何滿意的工作。只有一些很小的公司願意錄用她,而以她的資歷,去那些地方她寧可自己賦閒在家。即使曾經被現實狠狠踐踏,她始終還是有自己的驕傲的。但她從沒想過,這所謂的最後一點驕傲,也許不過是她想要做給程子安看,證明自己即使沒有他,依舊可以活得很精彩。
葉萌已經找到一份外文編輯的工作,她的父親擁有一家規模還算可以的報社,所以工作的事情她不是很爲難。她也曾經跟蘇傾說過,不然就來一起做吧,可是蘇傾總想着,要用自己的能力做出些事情來纔算是不輸給程子安太多,她不想他永遠當她是個依賴別人的孩子。她要證明給他看,她已經長大。
但是現實卻是這樣無情。
她在電話裡跟葉萌抱怨,葉萌勸她想開些,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況且蘇傾有過工作經驗又是成績很不錯的研究生,找不到工作只是一時的,不要她是那些公司的損失。可是蘇傾卻在這時想到了什麼。
程子安這個人,從來都很強勢。他喜歡安排她的生活,喜歡她永遠隨着他的指揮棒忙碌。而這一次,他真的會隨她麼?
想到這裡,蘇傾匆匆的掛斷了電話,不管葉萌在那面哇哇地喊着:“蘇傾,你想到什麼了你不要掛我電話啊!!!!”
“萌萌我要出去下你別生氣我掛了啊。”然後就匆匆換過衣服拎着包出了門。她想她需要一個答案。
她選擇的是前些天應聘的一家外企,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因爲當初她在大學的時候,曾經在G市這家公司的分部做過一年的經理助理,她手裡還有那面給的推薦信,照理來說她這次選的職位也不高,爲什麼還是會落選?
從這家公司出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六年了。她逃了六年,躲了六年,他卻還是不放過她。
人力資源部經理的話還回蕩在耳邊:“其實你的簡歷和經歷完全可以勝任這份工作,我原本打算錄取你的。但是上面專門打過招呼不允許我們接收你,我也很遺憾。真的對不起蘇小姐。我想你還是應該想想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是啊,得罪了什麼人呢?除了他還有誰呢?當年她家破人亡的時候,他救了她。他給了她希望的同時卻也把她推到懸崖的邊緣。她一直說不出到底是該感激他還是應該恨他。她就這麼矛盾着痛苦着煎熬過了這許多年,可終於還是又一次跌回他給她擺好的圈。
她知道她該去找他的。可是她不願意。那麼做,等於又一次放棄了自己的人生,把自己交給他任他捏圓挫扁。
回到葉萌幫她租的一居室的小房子裡,她忽然不可抑止的哭得撕心裂肺。她曾經以爲自己再不會這樣哭。她曾經發誓要忘了他再不讓他有機會傷到她。可是終於還是沒有做到。
哭夠了,她就那麼呆怔地雙手抱膝坐了一個晚上。直到天明才微微合了會兒眼。
手機響的時候,蘇傾幾乎是被驚醒的。慌亂地從包裡摸索出手機放在耳邊,她閉着眼嘟囔了一句:“喂。”
▪ttKan▪℃o 聽到程子安帶着輕笑的聲音時,她像被電擊一樣睜開眼坐正,好像他就在眼前一般嚴肅起來。他問她:“還沒起牀麼?收拾一下,一起吃早餐吧。”
蘇傾忽然怒從中來,惡狠狠地說:“程董事長很閒麼?或者安升要破產了不用上班是麼?那我真遺憾。抱歉我不奉陪。”
程子安在那邊的聲音卻是笑得更加開心似的:“好了別鬧。半個小時後我在你家樓下等你。”說完就掛了電話,氣得蘇傾摔了手機也不是不摔又憋着一口氣散不開。
她甚至不想問他是怎麼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他想要的,從來都有人雙手奉上。
在沙發上又咬又踢了大約十分鐘,蘇傾翻身衝到洗手間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出來。就算要面對他,也不能示弱,也得是以自己最滿意的狀態。
程子安向來守時,半小時之後她往下看,就看到了他站在一輛銀色的X5旁邊。即使是在這樣破舊的街區,他也依舊是一副風度翩翩貴公子的樣子,只是他這副看似悠閒樣子卻讓蘇傾覺得真是太刺眼太惹人厭了。難道他就永遠沒有焦急不安的一面麼?
卻還是不甘不願的下了樓站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一身白色連衣裙,裙襬微微散開,化了淡妝卻掩不住的疲憊,忽然覺得有種陌生的感覺就那麼一跳一跳輕輕紮在心上。
他別開眼,對她說:“上車吧。”
車停下的時候,是一個很有名的住宅小區。她有些吃驚:“在這裡吃早餐?程先生你確定你不是耍我麼?”
程子安看她一眼,又笑了。他最近總是笑,蘇傾都很想問問他到底是有什麼喜事。
他也不答,只是讓她下車跟上來。
進了門,她才反應過來。這是他住的地方麼?想着的同時不由得脫口而出:“你平時住這裡?我還以爲你只會住別墅。”
程子安從裡間走出來,已是換了件家常的休閒服,淡淡的卻是清爽的樣子,讓蘇傾不由得有些發呆,轉瞬卻又在心裡暗罵一句衣冠禽獸。
“其實我不喜歡別墅,太大了反而沒有安心感。只是別人喜歡也就買了。”
是了,別人。曾經的她,也是那些“別人”中的一個吧。只不知道她當初住過的那一棟現在藏着的是哪一嬌。
“你等一下,馬上就好了。”蘇傾聽他說,看着他轉身進了廚房。
竟然是他要做給她吃麼?蘇傾覺得自己徹底鬱悶了。事情總是完全地脫離她的預期,他不按理出牌,她預備下的那些所謂對策就都成了空想。
當蘇傾看着桌上清爽的小菜,熱氣氤氳的粥,還有煎得黃黃的蛋,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如此陌生。這個……真的是程子安麼?
“吃吧。我知道你喜歡的。”程子安邊對她說着,邊拿起筷子遞給她。
她接過來默默地嚐了一口,然後更加確定了程子安絕對有事要說。於是她也不再吭氣,只假裝專心吃飯,等着程子安說他的目的。
“爲什麼不願意來安升?”果然。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終於開了口。
蘇傾擡頭看他一眼,又低頭喝粥。喝了一口才拿紙巾抹了抹嘴,說:“只是想自己闖一闖罷了。我不想你總是幫我。”話是客氣的,語氣卻是疏離的。
“我並不是幫你,我只是覺得你適合坐這個位置。你瞭解我,我從不做賠本的事情。”程子安答她。
蘇傾不禁腹誹一番,也對,你何嘗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只面上卻不露出一絲不耐。依舊說着:“安升是大集團,我的學歷不算最好,比我合適的人我相信不會少。”
程子安卻是不放棄。“可是我不喜歡別人做我的助理。她們不如你瞭解我的喜好。當初你不是做的就很好。”
話說到這兒,蘇傾只覺得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着,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樣,她連聲音都不禁高了起來,“過去又怎麼樣!過去就是過去了,現在我是我你是你,程先生我拜託你能不能別總是這麼‘爲我好’?”
程子安卻也不惱。只是手指在桌面輕敲,這是他思考時的動作蘇傾再熟悉不過,這時卻覺得那手指一下一下戳在她心上,攪得她翻天覆地。
良久,程子安又開口:“蘇傾,其實你不是不想要可以讓你放手去做的機會,你只是不願意面對我吧。”頓了頓,他看蘇傾賭氣不看他,又說:“但是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進安升而不得,當初你放棄B大自作主張去了G市,相當於已經放棄了一大半自己的夢想。如今,你也不要太任性了。你要離開我,你要自己的成功,那麼就聽我的,去安升工作兩年,兩年之後,你想怎麼樣我不管你,但是那個時候,憑你在安升工作的經歷,大部分公司都會想要你的。那個時侯,你要成功也容易很多。不要再拒絕我。你仔細想想吧。”說着走進書房拿出一疊紙,對她說,“這是合同,同意的話,拿着它籤個字,明天早晨九點我會在辦公室等你。
蘇傾聽着,有彷佛沒有聽到,又是一個兩年麼?他和她之間有過多少兩年呢?又還有多少兩年呢?如果總歸會再也不見,那麼再一個兩年,她真的可以忍受麼?
程子安也不再勸她。只是對她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小窩裡,時間還早。
從聽到程子安給出的建議之後蘇傾就一直在想。其實他說的何嘗不對呢。如果沒有他,如果沒有那段不堪的過去,她又何至於在六年前放棄了B大,如今又對安升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公司視而不見呢?只是,六年過去了,她已經爲了那段過去付出了太大的代價。這次回來,即便沒有做好最充分的面對他的準備,也不該再爲了那樣無法挽回的時光再對自己苛求了吧?
道別的時候,程子安難得的跟她一起下了車,她記得從前他偶爾送她回去,也都是坐在車裡看着她下去了就對司機說句“走吧”,從來不曾想這樣“紆尊降貴”過。但是蘇傾這時候一門心思都在到底是去不去安升,哪裡還顧得上多想他跟從前的那些不同。只說了句“謝謝,我上去了”就轉身上了樓。
程子安看着她頭也不回,丟了魂似的背影,眼神微微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這樣的情緒,對某個人這樣執着的情緒,是他這一輩子都不曾有過的。從小他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論什麼時候都要站在主動的位置,不要讓自己的情緒被人操控,他知道該怎麼做一個站在頂端,最成功的人,卻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去看待那些人和人之間的信任,依賴,甚至,是愛。
整整一上午,蘇傾都跟少了魂似的,在房間裡睜大眼睛發呆,從一個房間毫無目的地遊蕩到另一個房間才發現其實自己要找的東西早就拿在了手裡。最終,她泄憤似的把手裡所有的東西都摔下,急衝衝地衝進房間裡掏出手機騷擾葉萌。
電話響了很久才通,葉萌迷糊的聲音傳出來:“喂,阿傾啊,你怎麼這麼早就起牀了啊。”
“葉萌你不要告訴我你還賴在牀上!!雖然這是週末但是你的行爲已經足夠以另一種生物的達標線來衡量了!!限你十分鐘內醒過來梳洗打扮了給我回電話不然後果自負!!”蘇傾吼完就惡狠狠地掛了電話,這丫頭現在越來越囂張了,都是李灝寵壞了她。蘇傾腹誹着,氣咻咻的衝到廚房給自己泡了杯紅茶,卻忽地又想起程子安從廚房裡端着盤子出來卻依舊優雅的樣子,不禁喪氣地“啊”一聲長嘆,然後更加喪氣地發現,自從在G市重新見到他之後自己已經太多次因爲他亂了方寸。她閉上眼,狠狠握拳,心裡默唸,“這樣是不對的,要堅決抵制!”
正兀自想着,手機終於響了,她也沒注意看號碼就拿起來一通吼:“葉萌你個大蘑菇慢死啦!!”
“……蘇傾?”一個好像很熟悉的男聲傳出來,蘇傾瞬間石化。她的形象啊……
“呃……對不起,我是蘇傾。請問你是?”
“呵呵,這麼多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麼小孩子氣。我是莫家然。”
這個名字一出現,蘇傾的石化頓時變成了風中凌亂。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會所有事情一起來……
莫家然和蘇傾其實可以算作是青梅竹馬,兩家是舊識,蘇父和莫父是大學時的摯友,兩人長大後也因着父母的關係相處頗多。當年的莫家然最喜歡的就是在蘇傾的小臥室裡指着她偷偷窩藏的那些小貼畫小掛件嘲笑她長不大。甚至有時候蘇傾都想不起來放到哪裡的某件小玩意兒,莫家然卻可以隨手一指就指揮着她翻出來。
只是這青梅竹馬的緣分卻沒能像所有小說裡描述的那樣順理成章地變成天賜良緣。
八年前蘇家出事的時候,莫家然已經隨父母一起去了美國定居。當他發現蘇傾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跟他上網聯繫的時候,蘇傾已經因爲走投無路住進了程子安的別墅裡,並且自暴自棄地斷絕了所有和外界的聯繫。那個時侯甚至連葉萌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他們的聯絡一直斷到莫家然回國後找到葉萌家裡。當時葉萌受蘇傾威脅不許告訴任何人她的下落,只得支支吾吾地跟他描述了下蘇傾這些年的狀況,只是省略了中間的那兩年。但是立刻又緊張地要莫家然保證絕對不會去找蘇傾或是做出其它什麼舉動出賣自己。莫家然只是盯着她不說話,若有所思的樣子讓她頭疼的要死,這次可真的惹到一個大麻煩。最後沒辦法只得對他說,蘇家當年出事以後,蘇傾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有嚴重的心理問題的,後來好不容易纔調整過來,如果莫家然這個時候出現,對她的健康是不好的。
莫家然想了很久,終於說:“好。我答應你不去找她。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她可以放下過去回到B市來。請你一定告訴我。”
葉萌想着好不容易擺脫了這個大麻煩,忙不迭地答應了。
如今蘇傾終於肯自己回到B市,她忽然想起莫家然當初的話,於是在某一天抱着必死的決心把蘇傾的號碼發給了他,於是就有了蘇傾這一刻的渾身僵直。
蘇傾一時忘了怎麼說話。只是耳邊響起莫家然和多年前一樣清爽的聲音,他對她說:“蘇傾,你沒有忘了吧,你還欠我一個女朋友呢,可你讓我等了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