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南,你可以分不清哪些人到底是什麼族,歸哪個土司管,也可以認不清,哪種蟲有毒,哪種菌可以吃,但你絕對不能不知道,沐王府。
沐王府的主人,只是襲爵黔國公,他也從來不會自稱爲王,但在百姓眼裡,他就是雲南王。因爲,朝廷管不到這裡。
北邊的韃靼始終虎視眈眈,而東南的倭患正愈演愈烈,西南邊陲自然也沒有表面那麼河清海晏,不過,有沐王府在,西南就亂不起來。
這是朝廷知道的,也是沐朝弼敢作敢爲的底氣。
他受過的氣太多了,所以,給他出氣的人,也很多。外面對他的風評,並不好,不過,沒人敢不承認,他的能征慣戰,更加不能不承認,他手下的十八個金刀侍衛,一個比一個厲害。
這一回,熊倜沒有硬闖。不是因爲旋風刀與燕子劍的教誨,有多麼有用,而是因爲,他沒有打算殺人。
是的,這次的任務,蘇掌生和他說的很清楚,請黔國公出府。
熊倜的身法並不好,所以,他並不能無聲無息的進入沐王府。是的,這是他當刺客的一個弱點。但倘若世上有一個人,拔劍必殺,來去無影,智慧過人,那這個人,何必要當刺客呢?
熊倜只練了一手,刺向太陽的劍法而已,他還不是一個合格的刺客,儘管,他已經是頂尖的刺客了。
熊倜走到沐王府的大門前,對守門的士兵說道:“請替我向黔國公轉交一樣東西。”
那幾個士兵打量着熊倜,發現說話的人,是一個相貌平平,穿着普通的年輕人,冷不防的一看,好像與過路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這已經是深夜了,昆明城裡其實已沒有太多行人。事實上,在沐王府前的這條大街上,靜悄悄的,只有熊倜一個人,正拎着一隻包裹。
守門士兵照例詢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熊倜沒有回答,而是把手裡的一個包裹遞了過去,說道:“把這件東西交上去,他自然會見我的。”
幾個守門士兵面面相覷,接過這個包裹,想要打開來查看。熊倜說道:“你們看了也沒用。”
他們打開來一看,嚇了一跳,裡面赫然是一個人頭,當然,人頭是從人身上割下來的,那這個人是誰呢?爲什麼沐朝弼就一定會見熊倜這個無名小卒呢?
守門的士兵不認得,也不敢隨便呈上去,要知道,大半夜的拿個死人頭去交給自己主子,那不是找不自在嗎?
熊倜冷冷的說道:“若是延誤,怕你們擔待不起。”
終於,熊倜還是被領進了沐王府,只不過,身後跟了兩個士兵。
沐王府頗大,雖談不上什麼美輪美奐,但也絕不是尋常公侯府邸能比的。不過,熊倜是一向不關心這些的,他即使偶爾瞥上兩眼,也是在觀察地形。
沐朝弼就在會客廳,裡面燈火通明,好像還有不少人,看來,熊倜來得不是時候。
不過,熊倜的膽子有多大,誰能說得清呢?反正,他不怕,多少人在也不怕,頂多就是逼他出手罷了。
雖然,熊倜在進昆明城之前,就考慮好了,他不打算殺人。
熊倜走進會客廳,擡頭看去,高坐最中間的是一箇中年人,身穿錦袍便服,相貌堂堂,派頭很大,正探身和左下位的一人交談。
沐朝弼見熊倜進來,問道:“思棉昂是你殺的?”
熊倜很老實的答道:“不是。”
沐朝弼面露冷笑,他說道:“這人頭,總不能是你撿來的吧?”
熊倜答道:“算是吧。”
沐朝弼感覺自己被愚弄了,他喝道:“你這小子,是專程來開我玩笑的嘛!”
熊倜說道:“不是。”
沐朝弼問道:“那就是,有人把人頭給你,叫你來領賞?”
熊倜說道:“不是。”
沐朝弼皺着眉頭,問道:“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熊倜說道:“我還有另一樣東西,要給你看。”
沐朝弼說道:“是什麼?”
熊倜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了過去。
沐朝弼顯然沒有料到,這個不速之客,竟會有這樣輕狂的舉動。可是,熊倜的確是離他越來越近,而且,他走過來的時候,隱隱有股氣勢,讓四周坐着的門客與高官,一個都不敢輕舉妄動。
熊倜在距離沐朝弼三尺多的地方,停了下來,不是因爲他想停,而是那兩個站在沐朝弼身前的金刀侍衛,已經對他拔刀相向,攔下了他。
熊倜做了一個更驚人的舉動,他身影一晃,從金刀侍衛的身後繞了過去,就像把這兩個一流高手,當做雕像一樣,就這麼繞過去,走到了沐朝弼的椅子旁。
沐朝弼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一時也沒有猜透,熊倜想要做什麼,甚至,他有些期待,這樣奇怪的一個人,要給他看什麼呢?
熊倜沒有理會沐朝弼的目光,他也沒有多看沐朝弼一眼,而是看着會客廳一角的一盞立式油燈。這盞油燈將近有一人高,主體是一隻蜷起一足的仙鶴,而油燈就銜在它嘴裡。
熊倜走近了這盞油燈,隨後有轉過身來,對着沐朝弼說道:“可以隨我走了吧?”
沐朝弼還沒回過神來,銅鑄的仙鶴已經斷了一足,哐噹一聲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會客廳裡的六個金刀侍衛,也全都拔刀圍了過來。
沐朝弼卻毫無懼色,反而鼓掌道:“好劍法!真是太妙了,我快有十年,沒見過這一劍了。”
熊倜沒有說話,默默的藏起劍。他離沐朝弼就只有一隻手的距離,而他剛纔那一劍,只是爲了提醒這個威震西南的黔國公,如有不從,人如此燈。
沐朝弼的眼神炯炯有光,他盯着熊倜看了很久,才說道:“你有他的影子,不是他的兒子,就是他的徒弟!”
熊倜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只是一邊留意着周圍人的舉動,一邊聽沐朝弼在說話。
沐朝弼又說道:“他們讓你來,一是責備我守疆不利,二是要提醒我,我已經可以被頂替了嗎?”
熊倜沒有回答沐朝弼的話,而是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說道:“可以準備走了嗎?請吧。”
沐朝弼冷冷的說道:“給他們辦事,沒有好下場!你看看天下百姓的日子,再看看我雲南這一方水土,你就該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
這些話,並不能引起熊倜的興趣,他依然只是靜靜地看着這隻即將爆發的猛虎,一言不發。
沐朝弼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今上用這種法子,來對付老臣,真是天理難容!你想想看,但凡稍有忤逆今上的人,還有哪個在朝的?你再想想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義士,不如加入我沐王府,我保證沒人敢動你一根寒毛!”
熊倜說道:“我既不是錦衣衛,也不是東廠。東主要我請你出府,走吧。”
沐朝弼忽然面如死灰,試探性的問道:“是先生讓你來的?”
熊倜雖然不知道,蘇掌生是不是就是沐朝弼口中的先生,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沐朝弼苦笑了一聲,喃喃道:“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的,你這樣的人,誰能驅使得了呢?”說完,他深呼吸了一口,往門外走去。
沐朝弼走在前頭,熊倜跟在他身後,而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則只好退往了一旁,看着他倆走出了會客廳。
外面的僕人和巡邏的士兵,見到黔國公走出來,紛紛駐足行禮,而沐朝弼也習慣性的笑笑,沒有多說什麼。
忽然,熊倜的腳步停了下來,沐朝弼回過頭的時候,發現他正望着遠處院落裡,一棵孤零零的滇樸。
熊倜自然不是在看樹,而是在看人,他從沒有想過,一個不會再見的人,會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相見。
沐朝弼問道:“你認識夏姑娘?要過去打個招呼嗎?”
熊倜說道:“走吧。”
兩個人走出了府門,外面那些守門的士兵都張大了嘴,他們不知道,這麼晚,黔國公要到哪裡去呢,身後還跟着個奇怪的年輕人。
可是,這些人終究是不會問的,他們的職責所在,是看好沐王府的大門。
走出了好遠,沐朝弼說道:“你就準備,這麼帶我去見先生?”
熊倜還沒有回答,四周就跳出來了十幾個精壯的漢子,他們手裡的提着的燈籠,將各自身上錦衣衛的制服,照得很亮,很好看。
沐朝弼看了眼爲首的人,說道:“沈千戶,你在昆明待了這麼久,帽子裡倒還沒長雞樅嘛。”
沈澤宗笑道:“爵爺真是會開玩笑,不過,既然知道下官,已經恭候多時,咱們就出發吧?皇上也該等急了。”
沐朝弼嘆了口氣,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對熊倜說道:“你這樣的人,不會安逸太久。好自爲之。”
熊倜剛想轉身離開,找地方去睡覺,誰知,離他最近的兩個錦衣衛竟過來搭住他的肩膀,笑嘻嘻的說道:“小兄弟真是好本事,咱們兄弟這麼多人,在這裡待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兩道兇光給硬生生的憋回了肚子裡。這些錦衣衛,也算是強兵干將,但被熊倜回頭這麼一瞪,也還是嚇破了肝膽,連手也僵住,忘了拿下來。
沈澤宗趕忙過來,一把將自己的兩個屬下扯到身後,然後朝熊倜拱手道:“我手下都太輕浮,還請莫怪。”
沈澤宗剛講完話,熊倜的背影已經沒在黑暗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