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已成澤國。
放眼望去,曾經肥沃的土地,只剩了水天一色。
熊倜沒能找到蘇掌生,或者說,連蘇掌生所在的村落都沒有找到,因爲,那裡已經被大水淹沒。
夏芸說:“你說的什麼東主,大概找不到了吧?我們走吧,你以後也不要再接什麼刺客生意了。”
熊倜知道,夏芸還在埋怨他在九道山莊,毀了她的全盤計劃,即使,她現在已經知道整個計劃,只是別人下的套而已。
尋找蘇掌生,只是他們順路而已,熊倜和夏芸真正要去的地方,是武進縣城。那裡,有可以收留夏芸的親戚。在逍遙子與暗河的事了結之前,熊倜並不想讓夏芸繼續跟着他,畢竟,亡命天涯的事情,交給他一個人就夠了。
武進縣城裡,人來人往,卻不見昔日的繁華,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百姓,在沿街乞討,忽然,街上嘈雜了起來,許多人都涌向了一個地方。
夏芸和熊倜走在人潮裡,擡頭往遠去看去,原來,前面有一處施粥的粥廠,正到了開飯的時候。
他們倆還沒走多遠,沒成想,忽然有人叫住了他倆,熊倜第一個回頭,冷峻的目光,把那個矮胖的小鬍子嚇了一跳。
誰知,夏芸轉過身來,喊道:“謝管家,你怎麼在這呢?”
謝祀拍了拍胸口,說道:“哦喲,我還以爲認錯了呢,原來真是四小姐!我麼,在這裡管管事呀,這回發大水,鬧得鄉親們沒飯吃,老爺就和幾個朋友立馬辦了這個粥廠,讓大家先渡過難關再說。”
夏芸說道:“原來這裡就是大伯辦的呀?我說呢,好像這家店是咱們家的地方,怎麼變成粥廠了。”
夏芸說話的時候,謝祀又瞥了眼熊倜,但只看了這麼一眼,就沒敢再多看第二眼,而是說道:“老太爺也在府裡呢,讓小的給您去通報嗎?”
夏芸驚訝道:“舅公雲遊回來了?”
謝祀答道:“是的,也纔回來住了半個月,聽說閒不住,過幾天就要出門去了。”
夏芸笑道:“舅公還是那個老樣子,越老越愛玩,我都多久沒見過他了,是該拜訪一下。”
謝祀趕忙說道:“我這就給四小姐去安排,請小姐移步府裡。”說完,他走在前頭,領着夏芸和熊倜繞開了人羣,往夏芸的舅公家走去。
夏芸年幼時,家破人亡,她便隱姓埋名寄住在自己舅公家,當時,她甚至都不敢姓夏。
熊倜來到府前,擡頭一看,上面竟是寫着“蘇府”,他心裡有些詫異,問道:“芸兒,你舅公原來是姓蘇?”
夏芸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怎麼了?”
熊倜沒有多說什麼,一旁的謝祀插嘴道:“我們老爺,在這一帶也算有名,人稱江南大俠,不但武功奇絕,而且義薄雲天。”
熊倜聽這人爲自家主人誇口,心裡卻在想,自己的東主,也姓蘇,莫不是和他們是一家人?
熊倜和夏芸走進府裡,當面就見有三人迎了出來,乃是兩男一女。看見夏芸便開心的喊道:“阿四,你可總算還記得家裡,讓我們好想!”
這三人便是夏芸的表兄表姐,熊倜一眼望過去,就發現,這三人氣息都不弱,有些內功底子,不愧是武林世家的子弟。夏芸與他們一起長大,怪不得也有一身了得的武藝。
夏芸給他們介紹道:“他叫熊倜,是我路上結識的好朋友。”
不過,熊倜既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也沒有自我介紹,只是跟在夏芸身旁,像個貼身保鏢那樣。
夏芸和他們三人說說笑笑,就穿過了庭院。他們幾人進了會客廳,便不敢再言語,只是在一旁站着。
堂上端坐着一箇中年人,看上去有四五十歲的年紀,穿一身錦緞綢袍,身材清瘦,看上去沒有半點江南大俠的豪氣,反而有幾分書卷氣,顯得文雅溫和,好似弱不禁風。
事實上,蘇定邦的確有功名在身,不過他無意於仕途,所以沒有在府縣之中任職罷了。
蘇定邦與縣令和幾位鄉紳,談罷賑災事宜,就送他們離開了。
夏芸這才畢恭畢敬地上前問候道:“見過伯父,近來安好?”
蘇定邦見到夏芸,面露喜色,嘴上卻用責備的語氣說道:“你這丫頭,還知道回家。在外面闖夠了,也玩夠了吧?”
夏芸說道:“哪裡是玩?江湖那麼險惡,我能活着回來,還多虧我這位朋友呢。”
蘇定邦看向了熊倜,目光如電,這一剎那,熊倜相信這人,被稱爲江南大俠,肯定不是因爲他爲人仗義,樂善好施,而是因爲……蘇定邦出手了,只是簡單的伸手一探,卻有八種變化作後招,尋常高手,也頂多能抵擋兩下,必定會被抓個正着。
熊倜沒有動,任由蘇定邦捏住了他的肩,因爲,他沒有察覺到殺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沒有必要躲閃,而是,恭敬的拱手說道:“在下熊倜,見過蘇老爺。”
蘇定邦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後生可畏啊。承蒙你照顧我侄女,蘇某在此謝過了。小劉,拿五百兩銀票來。”說着,他就要拿這些錢做謝禮,意思卻是要送客。
熊倜沒有接這些錢,夏芸看得一愣,說道:“大伯,你這是幹嘛?熊大哥是我朋友,不用……”
蘇定邦說道:“小姑娘家家懂什麼,江湖事江湖了,莫要帶進家裡來。”
蘇定邦的三個兒女也開口道:“這位小兄弟剛上門,茶也沒喝一口,怎麼就要趕他走呢?”
蘇定邦朝他們怒目一瞪,這三人就都噤口不言,退到一旁去了。他問熊倜道:“是嫌錢少嗎?閣下,到底是混哪條道的?大可以講開來,沒必要唬我這幾個晚輩。”
蘇定邦豈是浪得虛名?他的武功,大概還不能算當世第一,但看人的本事,卻又準又恨,無出其右。他看着熊倜就像看到一柄劍一樣,何況,這劍上分明有血,一滴滴往下掉。
熊倜是個刺客,極高明的刺客。有人說,一個人殺得人越多,他身上的人味就越少,而在熊倜身上,蘇定邦幾乎聞不到一點人味。
他太冷了。
蘇定邦在心裡早已打過一個寒顫,所以,他絕不想讓這個人在自己府裡多待一會,更何況是和自己侄女混在一起!
蘇定邦又拿過幾張銀票,說道:“救人一命,本就是勝造七級浮屠。這些錢,不過是一表蘇某的謝意,希望能還掉芸兒欠你的人情。還請閣下自重。”
熊倜茫然的看向了夏芸,他那天真的腦袋,顯然沒有料到,剛一見面,就要被對方家長這麼“禮貌”的轟出去。可是,他卻不能發怒,也沒有理由發怒,他只想自己心愛的人,在自己不在的時候,能安安穩穩的生活而已。
熊倜沒有去接蘇定邦手裡的銀票,而是準備道別就離開這裡,忽然,後廳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定邦,本座的客人剛到,連面也沒見,你就要趕他走了嗎?”
蘇定邦聞言一怔,回頭恭敬的一拜,說道:“見過父親大人。”其他人也忙打招呼,夏芸更是開心的跑了過去,挽着那人的手,親熱的喊道:“舅公,你來啦。”
來者微微佝僂着背,穿一身粗麻布衣,相貌蒼老,卻精神爍爍,正是熊倜特意尋訪也未曾得見的蘇掌生。
熊倜說道:“熊倜見過東主。”
這一句話,恰似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只是夏芸,連蘇定邦他們一家也大吃了一驚,完全沒有弄懂,爲什麼熊倜會喊出這種稱呼。
蘇掌生與夏芸寒暄了幾句,說道:“你舅婆也想你了,去見見她吧。”
夏芸點了點頭,忽然又看向了熊倜,眼神裡除了熱切的希望,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像是擔心,又像是鼓勵。
蘇掌生走到熊倜跟前,說道:“這一路來,遇見不少事,也有話想問我吧?我還有新的生意要交給你。”說完,他轉身便離開了。
熊倜向蘇定邦作揖告辭,便跟了上去。
會客廳裡,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