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親眼見識,不過,倒是傳得神乎其神,想必應當大半屬實吧。”秦漾懶懶起身走向門口,“一介女流,本就不該同你們一同探討什麼棘手案件,天色已晚,我倒也有些乏累,告退。”
“這是哪裡傳來的術法?”花傾顏身形未動,轉眼間已經擋在門前,一隻素白金邊刺繡的衣袖斜斜伸了過來,眉梢上挑,攔住了她的去路。
秦漾定定盯着那隻衣袖,半晌,極其不情願地開口,語氣清冷,方纔的惱意似乎還未消去。
然而那幾個字,卻是令其餘二人霍然變了臉色。
“西域苗疆,月神宮。”
月神宮,以月神爲尊,崇尚術法。位於苗疆廣袤的平原深處,教徒衆多。
相傳歷任宮主擁有得天獨厚的強大靈力,彈指間便可呼風喚雨,脫離了塵世的束縛,享有千萬年的壽命,因自身的強大力量而被教徒視爲月神的使者,在宮內擁有無上崇高的地位。
“啊咧,就是那個專門裝神弄鬼矇騙百姓的邪宮?”花傾顏有些狐疑地看向對面的秦漾,忽地傾身凝視她的眼睛,“吶吶,如果真的和月神宮有關,普通的武功又如何能夠對付那些亂七八糟的術法?”
秦漾不答,欲拂走橫在面前的那截衣袖,不想卻被那人固執地攔了回去,“事關重大,當真要使小姐的性子?”
那個聲音清清淺淺,雖無半分責備之意,卻令拂袖欲走的秦漾猛然頓住了腳步。
是啊,此次前來本就是助人所難,怎可因爲一時氣急便想着甩袖走人?果真是這幾年的清閒日子過得慣了,養成了這麼個嬌嗔任性的脾氣。
秦漾嘆了口氣,將頭埋下去,吐出的聲音悶悶的,“術法自然要與術法相較,否則,吃虧的是我們。”
“秦姑娘。”戰嘯肅容起身,向着秦漾的方向低下頭,語氣誠懇,“戰某方纔一時心急,惹惱了姑娘,還請見諒。”
“御史大人說的哪門子話。”秦漾彷彿轉瞬間忘了剛剛的不快,展顏一笑,又染上幾分風塵味道,“小女無德,大人莫要怪罪纔是。”
花傾顏目瞪口呆看着這兩人彼此客氣,悻悻然擺了擺手,悠哉悠哉地踱步回去坐下,看向戰嘯的眼神裡多了幾分玩味。
“想不到,小戰你如今也可以如此哄騙女孩子家了哦——”
戰嘯神色一滯,彷彿被人當衆戳穿了把柄一般沉下臉去,恢復了慣有的冷凝,“那麼,明天我便去查探一下死者的顱腔內是否有姑娘所猜測的蠱蟲。如果有,那麼接下來,我們還要制定一系列的防範應對策略。”
秦漾注意到他用到了“猜測”二字,不禁對於他的爲人謹慎有些刮目相看。這個肅容如刀般凜冽的男人,果然一如其表,是條敢作敢當的漢子。
天氣晴好,日頭在天邊烘烤大地,秋日裡特有的炎熱籠罩着整個京城。
這一天早朝結束,戰嘯便急急跑去了焚屍房,將昨日剛死的宮女從火爐旁搶了下來,命令帶來的仵作將死者開顱查腔,生生將頭顱剖裂了開來。
一股奇異的腥臭撲鼻而來。
仵作連連掩鼻後退,待看清那其中究竟是什麼東西之後禁不住“哇呀”一聲大叫,滿面驚駭。
“這……這都是什麼?”
顱腔內的大腦早已被腐蝕殆盡,一隻黑色的*蜷縮在小腦位置吞吐納氣,圓滾滾的身軀隨着呼吸一鼓一鼓,突來的光線令它渾身劇烈地抖動起來,分外駭人。
第一眼看到那隻蟲子的時候,戰嘯的眼睛眯了起來。
“備好的木盒呢?”
仵作顫顫巍巍地呈上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木盒子,即便看慣了屍體也依舊不敢直視死者顱腔內分外詭異的畫面——
那蟲子見到木盒,似乎有了靈氣一般扭動身軀用力向上攀爬,戰嘯將木盒扣入腦上,竟感覺到那蟲子慢悠悠地順勢爬了進去,分外愜意地將身體蜷成一團,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真是詭異的蟲子……戰嘯的眼神閃了閃,合起蓋子,轉身吩咐早已呆愣的仵作:“將屍體投入爐中煉了,今日之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是!是!”仵作連連點頭,一直目送戰嘯離開焚屍房,這才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將屍體推入爐內,口中喃喃唸叨着什麼驅鬼辟邪的話語,額上冷汗涔涔。
風漸起,花紛落,京城的暮秋,多了幾分蕭瑟。
一間裝飾考究的茶樓,門面和桌椅皆是上好的紅杉原木,三三兩兩的茶客湊在一起,口中談論的無不是同一個話題。
“你說那南陵王怎地就那麼糊塗,偏要做這種不要命的事?”
“都說他覬覦皇位很久了,此次入獄凶多吉少喲……”
“哎哎,小聲點!這種話你也敢隨便說,小心掉了腦袋!”
靠窗的桌邊,一名青衫男子慢悠悠地落座,喚了小二上了一壺碧螺春。月色沉沉,也不見他不與旁人高談闊論,行爲舉止甚至溫潤有禮。
“客官,您的茶。”小二一邊給他倒茶一邊用眼角偷偷瞄看。
這個人好生漂亮!白皙的肌膚堪比女子,五官俊美,偏偏又透出幾分不合身份的懶散。
“謝謝。”青衫男子對着他點頭一笑,登時令小二困窘不已,慌亂地用手抓了抓腦袋,傻呵呵地笑個不停。
“小二,來壇酒。”鄰桌來了位深藍布衣的青年,冷峻的臉上有着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來咯!”小二回過神,一眼撞到他冷凝的視線,忙不迭地吆喝着轉身端來一罈女兒紅。
“啪”地一聲,一柄古樸長劍被放在桌案。青年目不斜視地靜靜坐着,不像在等人,只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居然始終保持着筆直的坐姿面不改色。
花傾顏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會不會是個爲情所擾的癡情郎?不過瞧那張線條剛毅的冷顏,倒不像會爲兒女情長所羈絆的優柔之輩。收回目光的時候,不經意瞥見那柄放在桌上的長劍,花傾顏不禁變了變臉色,迅速垂下了眼。
劍雖古舊,卻不難看出持劍之人平日的呵護有加,劍身上除了年代久遠留下的痕跡沒有半點損壞,劍柄上方,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浮雕圖案,雕刻工藝十分精美,只一眼便被令他爲之色變。
問天!
這柄看似不起眼的古劍,居然是前任劍聖天星的貼身之物!
當年谷雪劍聖傳授他劍術秘訣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慨嘆,天星前輩臨終前曾將這柄意味武林至尊的劍棄在一旁,沒有留下傳人,也不準弟子們將它一併入葬。就連他這個師傅最看重的徒弟都不曾被賦予佩帶此劍的權利,只得聽從師傅交待,將此劍投擲武林,尋得有緣之人。
隨後幾年江湖陷入了一段瘋狂的搶奪期,問天劍下,血流成河。如今,這柄劍出現在這名年輕人手中,是否意味着他便是最終奪得寶劍的勝者,實力足以同當代劍聖媲美的用劍至尊?
秋風蕭瑟,茶樓裡熱鬧非凡,布衣青年兀自坐在靠近窗邊的位置上,不品茶,只一口一口地喝着女兒紅,目不斜視。
茶客們還在議論着南陵王謀反未遂被捕入獄的事,而那個人卻彷彿完全不受外界的干擾一般對周圍的喧鬧充耳不聞。
外面細細下起了雨。
雨絲細密,帶有秋日裡特有的清冷綿延不絕。
“他孃的,居然下雨了!這鬼天氣真不讓人安生!”一名茶客猛地高喝,“得趕着回去催我那婆娘做飯燒菜,還得去給我家小豆子送傘,那娃子讀書辛苦,可萬萬不能生病!”
其餘人紛紛鬨笑他的婆婆媽媽,然而那男人只是粗野地罵了一句,自顧自掩頭衝入了雨裡,想必是惦記着家中的老婆孩子,一溜煙地消失在街道拐角。
那一瞬間,花傾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憋悶堵在心頭,捂住胸口隱忍地咳嗽。
這世間父母呵……有幾個會不疼自己的骨肉呢?只是那種被爹孃捧在掌心裡的呵護,卻是他窮極一生也無法得到的奢望。
叮。一個杯子敲在桌案,有淡淡的酒香溢出,清冽芬芳。
花傾顏驀地擡頭,發現鄰桌的布衣青年正單手執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哀他人之傷,閣下*情。”布衣青年話中有話,執起另一隻酒杯朝他搖了搖,“可否賞臉?”
花傾顏不動聲色地注視着他,清雋的臉色恢復了淡然,目色裡有毫不掩飾的懷疑。這人接近自己的行爲太刻意,就連方纔那番話,想必也是他會錯了意。
布衣青年挑眉不語,依舊隔空執着酒杯,不飲,也不放下。
良久,花傾顏忽然但笑不語,擡手接過桌案的杯盞一飲而盡。
布衣青年的目光爲之一動,隨即雙手抱拳於胸前掬了一禮,“承蒙賞臉,在下聿霖。”
花傾顏卻不道自己名諱,只笑眯眯望着他手邊的長劍,語氣好奇:“好大氣的劍,瞧瞧這花紋,唔——該不是家中祖傳之寶?”說罷毫不掩飾對它的興趣,緊緊盯着劍身上那個繁複的章紋,連連慨嘆。
聿霖神色微微一變,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隨後迅速轉換了話題:“樣式土氣的陋劍而已,閣下見笑了。說起幾日前京城南陵王入獄,不知同前段時間宮內鬧得沸沸揚揚的失竊案有無關聯?”
“啊咧,百姓不聞天下事,道聽途說而已,何必當真?”見他不答,花傾顏也不再追問,言談間對聿霖多了幾分探查。
“依我看,此事必有蹊蹺。你說對麼,花公子?”聿霖卻不想放棄這個話題,意味深長地反問了句。
忍不住了麼?聽到他如此篤定地稱呼自己,花傾顏倒也並未驚訝。這個人既然打定主意接近自己,定然不會連名字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麼有勞閣下親力而爲,去查明這其中錯綜複雜的真相罷,花某有心無力,不然也不會來這邊喝茶解悶。唔——雨變大了,還是及早回去得好……告辭。”花傾顏拂了拂衣袖,起身欲走。
雨絲如織,他蹙眉環視,眼力極好的店家趕忙遞來一把油紙傘,“客官,雨天路滑,小心溼了衣物。”
他微笑道了聲謝,也不回頭,自顧自地離開了茶樓。